康熙十三年的酷暑,紫禁城中因仁孝皇後仙逝,而過的淒淒涼涼,又因南方三藩作亂,舉國陷入惶恐緊張,朝廷過去幾年增收的國庫,更是在這一年因戰火一落千丈。


    大清入關三十年,不論是滿人漢民,還是東西南北的百姓,終於要開始過踏實平安的日子,可一夜之間,被吳三桂攪得天翻地覆。


    玄燁派人煽動民心,將吳三桂變作與民為敵的天下第一罪人,誇大他稱帝的野心,讓那些追隨他叛變造反的各路兵馬有所忌憚,甚至製造仇恨,將那些反清複明義士的複仇之火引向吳三桂。


    一整個夏天,外人隻看見皇帝隔三差五往返於鞏華城祭奠仁孝皇後,以為他深陷悲痛不可自拔,卻不知皇帝一心盯著南方的戰事,半分不曾鬆懈。


    雖然前線戰況依舊勝敗參半,大清軍隊並沒能扭轉局勢,可玄燁從一開始,就給了自己十年的時間。


    如今,從最初的惶恐浮躁,到淡定從容,他以為這世上,再沒有什麽事什麽人,能動搖他的內心。


    入秋後,除坤寧宮內依然供奉著仁孝皇後的香火外,紫禁城各處的白幡白燈籠早已悉數摘下。


    今秋注定是蕭條的淒涼,縱然秋風染紅了楓葉,秋陽下濃豔的鮮紅,也無法叫人提起精神。


    隻有乾清宮夜裏傳出的嬰兒啼哭,能叫人感受到生命的希望。


    但每一次小阿哥綿綿不絕的哭聲,都會引來妃嬪們的猜測,想著第二天皇上一定會把孩子送走,可是一天又一天,嫡皇子仍舊被留在乾清宮,由皇帝親自撫養。


    眾貴人來向昭妃請安,提起這件事來,皆是不可思議,可見皇帝對仁孝皇後的情有多深,對嫡皇子的耐心就有多大,竟然能忍受嬰兒無休止的啼哭。


    而宮裏宮外都傳說,皇上如此愛重嫡皇子,隻要嫡皇子能平平安安長大,儲君之位非他莫屬。


    於是人人都好奇,將來再立繼後,這宮裏這皇室,又將是怎樣一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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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日,秋風急,可傍晚時分,皇帝在仁孝皇後過世後頭一次翻牌子,入夜時,將榮貴人接到了乾清宮暖閣。


    榮貴人誠惶誠恐,並不覺得這是什麽特別好的事,她已經很久沒見過皇帝,隻知道皇帝仍舊頻繁往返於鞏華城,隻知道皇帝仍舊沉浸在喪妻之痛中,而她偏偏是第一個。


    再見皇帝,她幾乎沒忍住自己的眼淚,倒是玄燁平靜地說:“哭什麽,哭朕,還是哭皇後?”


    榮貴人用力搖頭,半天才說:“皇上,您瘦了好些。”


    玄燁說:“馬上貼秋膘,入冬前一定能胖些起來,不要擔心朕。倒是你,身體可養好了?”


    但不等榮貴人迴答,偏殿就傳來保成的啼哭,玄燁讓她自己先休息,毫不遲疑地獨自去了偏殿。


    親眼見這光景,榮貴人心裏就明白,擺著她這個做娘的女人在這裏,不讓去照顧嫡皇子,皇帝的態度就很明確,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沒資格照顧嫡皇子。


    保成這邊,因疾風刮倒燭台,他最親近的乳母不慎被蠟油燙傷,無法懷抱小阿哥,可憐的孩子才啼哭不止,玄燁來抱著哄,吩咐大李子派人去太醫院為乳母取些好的膏藥來。


    因恐小太監說錯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和驚慌,大李子便親自去太醫院走了一趟,迴到乾清宮時,被玄燁埋怨:“你走迷路了,拿個膏藥這麽久?”


    大李子將取來的膏藥給了乳母,才向皇帝道,他在太醫院遇見小太監和宮女偷藥材,細問之下才知道,是鍾粹宮的布答應高燒不退,布答應的宮女夜裏求到太醫院,隻想為主子取些能退燒的藥。


    “怎麽會這樣?昭妃不管嗎?”玄燁冷然問。


    “昭妃娘娘終日被內宮事務纏身,妃嬪們若是不主動稟告,有些事娘娘顧不過來也是有的。何況娘娘住西六宮,那布答應在東六宮,平日裏看也看不見。”大李子公允地說,“布答應又是個內斂柔弱的人,那時候一整年不被您召幸,人家也安安分分沒出一點事兒,連奴才都忘了鍾粹宮裏還有人住著。”


    玄燁懷抱著保成,苦笑道:“朕想起來了,她第一次來乾清宮,帶著幹糧,說她的宮女怕她餓著了,她的宮女還說,能和太皇太後有一樣的字眼做閨名是福氣,不要理會旁人拿諧音嗤笑她。”


    大李子道:“恐怕今晚跑去太醫院的,就是那姑娘,大半夜的違背宮規私自出門,被抓了一頓板子逃不掉,甚至很可能被侍衛當成刺客,若沒十分的忠心,可做不了這事兒。”


    玄燁說:“布答應生的小公主,可安好?”


    大李子忙道:“公主安好,奴才聽說個頭兒不小,結實著呢。”


    玄燁說:“明日白天得閑時,你來提醒朕,朕要去阿哥所看看其他孩子們。”


    “奴才記下了。”


    “對了,明日給鍾粹宮宣太醫,別叫人落下病根。”


    大李子眉頭輕挑,試探著問:“皇上,是要奴才去宣太醫,這事兒還是交給昭……”


    “她不是很忙嗎?”玄燁將保成小心翼翼放進搖籃裏,確認兒子安穩熟睡後,才準備離去。


    大李子沒敢再多問什麽,但僅僅這簡單的一句,他就意識到皇帝心裏對翊坤宮的態度,不是昭妃娘娘做得不好,實在是……


    皇後故世這才幾個月,前朝已經有人上折子,說中宮不可空懸,甚至點名向皇帝舉薦,立昭妃鈕祜祿氏為皇後。是皇上一直不予理會,也不掛在嘴邊,可他心裏,能不煩嗎?


    那之後的日子,大李子倒是盯著鍾粹宮的動靜,知道布答應漸漸康複,但皇帝再也沒問過半句,似乎忘了,又似乎根本不在意。


    除了軍國大事和嫡皇子的起居外,眼下能讓皇帝提起精神的,就是去鞏華城祭奠皇後,以及巡視皇陵的修建。


    這一日散了朝,玄燁坐著步輦往慈寧宮去,打算向皇祖母請安後,就動身去鞏華城,他要去告訴舒舒,保成會抬頭了。


    皇帝一行穿過綿長的宮道,經過路口時,從另一側宮道上傳來重物跌落的聲響,玄燁被聲音吸引,示意步輦停下,便見一個瘦弱的宮女跪在地上,身子趴在籃筐上,大口地喘息著。


    她蜷縮起的身體,幾乎能裝進那框子裏,這樣一筐黑炭和木柴,如何搬得動,且看起來,那瘦弱的姑娘,像是病了。


    “派人幫幫她。”玄燁對大李子說,“走吧。”


    聖駕繼續前行,大李子派了兩個徒弟前去,不久後,皇帝還在慈寧宮書房與太皇太後說三藩之事,兩個小太監先迴來了。


    他們說,那小宮女是鍾粹宮布答應的人,病得不輕,卻被派去一個人領分例。


    大李子打發了小太監們,不自覺地自言自語:“鍾粹宮近來,事兒不少。”


    “李公公。”忽然,傳來蘇麻喇嬤嬤的聲音,見嬤嬤走來,大李子趕緊上前,笑道,“嬤嬤,您怎麽突然這樣稱唿奴才,實在折煞奴才。”


    嬤嬤笑道:“你也不年輕了,在宮裏有頭有臉,皇上又如此器重你,我怎麽能不稱一聲公公?”


    大李子忙說:“嬤嬤,您饒了我吧。”


    蘇麻喇則請大李子借一步說話,正經地說:“皇上重新召幸後宮有一陣子了,你瞧著,皇上的心情如何?”


    大李子坦率地說:“皇上的心在皇後身上,一時半會兒可無法抽身,被召幸的幾位後宮,過去也就那樣,露水之恩,嬤嬤您是明白的。”


    “哎……”蘇麻喇輕歎,“往後你要留神,太皇太後的意思是,皇上身邊不能沒有人,咱們都睜大眼睛仔細瞧著,隻盼能再有人來暖了皇上的心。”


    大李子一臉無奈:“難啊,嬤嬤,皇上對娘娘的情意,比海還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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