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國維聽罷這番話,向列祖列宗、向父親磕了頭,而後便起身來,直挺挺地站著,對母親道:“宮裏大阿哥怎麽死的,和我毫不相幹,額娘不要怪錯了人。”


    佟夫人怒然:“你自己心裏明白。”


    做兒子的毫不動搖,反問母親:“努爾哈赤的子子孫孫們,如今都過得好嗎?他們也和皇帝流著一樣的血,可是愛新覺羅家,隻有一個人是過得好的,那就是皇帝。額娘,我沒有殺大阿哥,大阿哥死活,也和我們佟家沒關係,除了將來傾弦所生的皇子,任何一個孩子,都與我佟家不相幹。”


    “你姐姐若是活著……”


    “額娘,姐姐已經死了。”


    佟夫人氣急,一時站不穩,佟國維趕忙上前攙扶,佟夫人推開兒子:“你不說實話,永遠不要叫我額娘,我再沒有你這個兒子。”


    佟國維冷聲道:“額娘,我沒有殺大阿哥。”


    祠堂裏燭火搖曳,兒子眼中的光芒,也跟著晃動。


    是他心虛,還是因為燭火,佟夫人很明白,這是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種,他做過什麽,他有沒有撒謊,她一眼就看得出來。


    “兒子,你很聰明,可別忘了一句話,聰明反被聰明誤。”佟夫人道,“額娘年紀大了,不可能護你一輩子,你若覺得玄燁是好糊弄的皇帝,那就大錯特錯。額娘提醒你一句,一輩子老老實實當個奴才,你可以爭名利,可你不要妄想左右皇帝。”


    佟國維冷漠地說:“兒子不明白額娘說什麽,兒子老老實實當差,一切不過是盡本分。”


    佟夫人再次推開兒子:“列祖列宗都看著呢,元曦在天上看著你呢。”


    門前,有嬌小的身影閃過,是傾弦,她扒在門邊說:“奶奶,大半夜的,你和阿瑪在這裏做什麽?”


    佟夫人向門前走來,說道:“沒什麽事,奶奶突然想念你爺爺,你阿瑪陪奶奶來上一炷香。”


    傾弦上前攙扶祖母,佟夫人見她隻穿著寢衣,不免責備:“大姑娘家,成何體統?”


    小孫女嬌滴滴地說:“可是我醒來奶奶不在身邊,我害怕。”


    佟夫人朝站在祠堂裏的兒子看了眼,滿心的無奈,挽著孫女的手說:“好了,迴去,我們早些睡。”


    傾弦往父親這兒喊了聲:“阿瑪,您早些睡,額娘等您呢。”


    佟夫人不等兒子迴應,帶著孫女便走了。


    母親和女兒裏漸漸遠離,佟國維也挪了挪身子,忽然一陣風撲進來,吹滅了幾支蠟燭。


    他心頭一緊,走上前,將蠟燭重新點燃。


    “阿瑪,兒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家族。”佟國維退後幾步,向著父親的牌位說,“等她們互相猜忌懷疑,乃至排擠殘殺,多年後正好騰出位置來,留給傾弦。兒子會用心當差,效忠皇帝和朝廷,可是僅僅靠這些,遠不足夠。兒子並非一己私欲,兒子想的,是佟家百年的命數。”


    這祠堂裏,不能供奉孝康皇後的靈位,但是佟家擺了一件元曦身前之物,以供奉香火,佟國維為姐姐上了一炷香,神情凝重地說:“姐姐,我也是為了玄燁好,我是為了他好。”


    這一邊,傾弦跟著祖母往臥房走,她小心翼翼地攙扶著祖母,忽聽祖母問:“傾弦,想不想念皇上?”


    “想,阿瑪說,皇帝哥哥也很想念我。”傾弦道。


    “傾弦,你老實告訴奶奶,你是不是已經知道自己將來要進宮,成為皇上的妃子?”佟夫人問。


    “嗯……阿瑪說,不能說出來。”傾弦道,“奶奶,您別問我了,可好?”


    佟夫人摸了摸孫女的腦袋,說道:“傾弦,宮裏的小阿哥小公主們,都是你姑姑的親孫子,將來,你要替姑姑替奶奶好好照顧他們。”


    傾弦似懂非懂:“奶奶,我要怎麽照顧。”


    佟夫人又說:“傾弦,答應奶奶,要做個好人,要心存善念。”


    小姑娘嘻嘻哈哈:“奶奶,您是不是又想帶我去廟裏住呀?”


    佟夫人卻說:“過幾日,奶奶帶你進宮一趟,奶奶很久沒進宮了,要去向太皇太後請安。”


    傾弦歡喜起來,一路蹦蹦跳跳:“終於能進宮了,奶奶,我還沒見過承祜呢。”


    同一片夜色下,玄燁孤坐在乾清宮大殿中,桌上堆著好些沒看過的奏折,他靜不下心,翻開哪一本都覺得煩躁。


    大李子在門前張望過兩次,都沒敢進來,正愁如何是好,轉身驚喜地發現皇後來了。


    “娘娘。”大李子迎上前,見皇後已經卸下珠釵首飾,清清素素的麵容,穿著鵝黃紗袍,滿身是溫和的氣息。


    “不會再有大臣來了吧?”舒舒問。


    “是,這麽晚了,除非緊急軍報。”大李子應道,“娘娘,您請。”


    舒舒轉身,從桑格手裏端過些吃的,緩緩進門去,卻無視坐在桌後的玄燁,徑直轉進暖閣裏,玄燁愣了愣,不多久,舒舒又出來,朝他招手:“皇上,來吃些東西。”


    玄燁說:“朕沒胃口,還有很多折子要看。”


    舒舒走來,拉起他的手:“吃過飯,才有力氣,都是蘇麻喇嬤嬤做的,不是禦膳房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


    玄燁半推半就地來,坐下後依然意興闌珊,舒舒把筷子塞進他手裏,轉身便走了。


    “你去哪裏?”玄燁問。


    “把桌上理一理。”舒舒應道,“你吃罷了,我陪你批折子,難道讓你幹坐一晚上?”


    玄燁沒說話,舒舒便徑直離開,等他胡亂塞了幾口吃的,有了飽腹感,再出來時,桌上的折子已經被分門別類地擺好,連筆都洗幹淨了,重新碼整齊,舒舒則站在一旁,仔細地研磨朱砂。


    “皇上總說,今日事今日畢。”舒舒道,“時辰不早了,我看乾清宮的燈火還亮著,就猜想今晚是要熬夜。皇祖母再三叮囑,不能仗著年輕揮霍健康,我就來了。”


    玄燁坐下,歎了一聲:“榮常在怎麽樣了?”


    舒舒垂眸看著朱砂化開,如鮮血般,她道:“傷心欲絕,臥床不起,皇上別怪她,總要有那麽一陣子。”


    “朕還沒得到消息。”玄燁說,“朕委托皇祖母調查並處理這件事,皇祖母還沒送來消息。”


    舒舒道:“那麽皇上就安心處理朝政,不要被後宮的事牽絆。”


    玄燁搖頭:“恰恰是前朝的人,將手伸入內宮,他們是在向朕挑釁,這麽快,這麽急,這麽狠毒。”


    “皇上……”


    “一切又開始了。”玄燁目光定定地說,“下一個鼇拜,會是誰呢?”


    舒舒放下手中的東西,垂眸不語。


    玄燁道:“其實朕早就明白,昔日用來對付鼇拜一黨的,那些不光明的手段,早晚是會報應在朕的身上。隻是沒想到,那麽小的孩子……”


    舒舒想了想,拿起一支筆,沾滿朱砂,送到了玄燁手中:“皇上,這不是報應,是宿命,是大阿哥的宿命。時辰不早了,皇上想要迎來明日的早朝,就把今日這些折子,都看完吧。”


    玄燁抬頭看著舒舒:“朕靜不下心來。”


    舒舒溫柔一笑:“我陪著你,哪怕多看一本也好,把眼前的事做完了,咱們才有底氣,去應對各種麻煩。而朝臣們的折子得不到迴複,便是他們用來判斷皇上心亂了的最簡單的法子,這是皇上的職責。”


    玄燁接過禦筆,深深吸了口氣:“再點一盞燭台來。”


    舒舒欣然:“是。”


    這一晚,直到過了子夜,玄燁才批完所有的折子,起身舒展筋骨,發現舒舒身上沒戴任何珠寶,穿著平日寢殿裏的衣衫,就這麽來了乾清宮。


    “你是為了承瑞嗎?”玄燁問,上前把手遞給舒舒,要她給自己捏捏酸痛的手指。


    舒舒小心地揉捏著皇帝握了一夜筆的手,兩人熟門熟路地往坤寧宮走,她說道:“是怕自己在邊上晃悠,讓你看著心煩,這樣子,你察覺不到我在,才好啊。”


    玄燁歎:“朕還以為,你是為了承瑞。”


    舒舒卻道:“臣妾是皇額娘,怎麽能為兒子持服呢。”


    玄燁停下腳步,反手抓緊了舒舒的手指,不自覺地用了力氣。


    “皇上,我疼。”舒舒直言。


    “朕……不是為承瑞難過。”玄燁痛苦地說,“朕第一時刻想到的是,又有人要來威脅朕的皇權。舒舒,我這個阿瑪,是不是太狠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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