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朝會,說的是新修曆法,但鼇拜向來厭惡洋人,聽得很是不耐煩,屢屢打斷南懷仁的話語,並諸多刁難。


    玄燁默默看在眼裏,不動聲色,但經昨夜一事,站在殿上的遏必隆,滿身氣質都不一樣。


    他的女兒終於完成了“使命”,正式成為皇帝的女人,他們接著該期待下一步,期待靈昭懷孕生子,期待他們鈕祜祿家,也出個皇帝外孫。


    玄燁心裏發笑,為何眼門前的日子都還沒過好,都要算計那不切實際的未來。


    既然大家對曆法都不感興趣,這日的朝會早早就散了,玄燁站在屋簷下望天,陰雲密布小雨霏霏,頗為掃興地說:“不能去騎馬了。”


    大李子笑道:“春雨貴如油,旱了那麽久,是該好好下幾場雨了。”


    玄燁頷首:“你說的是,朕糊塗。”


    “奴才不敢。”大李子笑著,又道,“皇上,您要不要去坤寧宮喝杯茶?”


    玄燁若有所思:“昨晚把西側門都關了,畢竟朕什麽都沒和她商量。”


    大李子說:“奴才問了,西側門是石榴關的,和皇後娘娘不相幹。娘娘昨日下午腹痛難忍,一直在屋子裏歇著。”


    玄燁擔心不已:“舒舒好些了嗎?”


    大李子應道:“太醫說沒事,十個女子裏就有七八個人月月如此,不過,娘娘今天也沒出門,恐怕還是不大舒服。”


    玄燁已經等不及,徑直從後門過來,直奔坤寧宮。


    雖然舒舒吩咐石榴不許讓皇帝來,可真來了誰敢攔著,由著皇帝闖進去,舒舒正躺在美人榻上,側著身體看書。


    “大白天這樣懶著?”玄燁坐到她身後,“要是不舒服,就好好對太醫說。”


    舒舒迴眸看了眼玄燁,不屑一顧地又轉過去,閑閑地翻了一頁書:“臣妾一切安好,皇上不要記掛。”


    這語氣一聽就不對,玄燁也不繞彎子:“不高興了,昨夜的事。”


    舒舒亦是率然,說道:“難道,皇上要我興高采烈地恭喜您?”


    玄燁嗔怪:“好好說話。”


    舒舒用書合上了臉:“臣妾要睡了,皇上請迴吧。”


    沒想到,身後的人不多說一句話,真的離了。


    聽見他的腳步聲越走越遠,數著步子該是往殿外去了,舒舒心裏一沉,安慰自己他終究是皇帝。從臉上取下書本,迴眸看了眼,猛地和玄燁對上目光,頓時愣住了。


    玄燁沒走,站在屏風後頭,隻探出個腦袋,故意問:“那,朕真的走了?”


    舒舒撅著嘴,委屈巴巴地垂下眼簾,玄燁立時過來,將她摟在懷裏,熱乎乎的大手掌往舒舒小腹上探:“還疼嗎,還吃不吃凍梨了?說你貪涼,你還總嘴硬。”


    “那不相幹。”舒舒狡辯著,軟綿綿地在玄燁懷裏蹭了蹭,說,“我沒想對你發脾氣,真的,我也沒不高興,是身上不舒服,才脾氣不好。”


    玄燁輕輕搖晃身子:“知道……但不論如何,這件事總算過去了,朕答應過你,不會讓她絕望。”


    舒舒凝望著皇帝的眼眸:“可是昭妃對您的情意,那樣真摯虔誠。”


    玄燁平靜地說:“額娘對皇阿瑪,亦如是,朕什麽都明白。“


    舒舒說:“就算有一天,皇上對她動情,我也會大度地接受,但我會難過,這不能騙你。”


    玄燁鬆開懷抱,照著太醫教的,為舒舒掐揉手上的穴位,舒緩腹痛之症,溫和地說:“很多事,我們要學著看開,要學著放下,不然一輩子,隻會落得彼此折磨、自我折磨的下場。你發脾氣撒嬌,不論做什麽,朕都能包容,但有一件事,舒舒,能不能答應朕。”


    舒舒鄭重點頭:“我聽著。”


    玄燁道:“哪天對朕心灰意冷,就和皇祖母說,找一處山好水好的行宮搬去住,灑脫一些,從此把朕丟開。”


    “哪有這樣哄人的……”舒舒嗚咽了一聲,滿心彷徨。


    “聽見了嗎?”玄燁卻一臉嚴肅,“這才是朕能給你的許諾。”


    “你這個皇帝,當得太緊張。”舒舒衝口而出,“我又不是你的大臣。”


    玄燁卻不退讓:“你聽明白了嗎?”


    目光交纏,心意相通,舒舒想一想,就能明白,含著淚點頭:“我知道,你不會丟開我的人,可你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就會丟開我的心。皇上做不到的事,就推給我,是要我們將來好聚好散嗎?”


    玄燁頷首:“皇爺爺人到中年,突然遇見了真愛,生死絕戀,讓皇祖母痛徹心扉。皇阿瑪對著一幅畫,都能戀上幾年,為了一個女人,鬧得前朝後宮天翻地覆。舒舒,朕的身體裏,流著他們的血液,再加上朝政國事和權利的左右,人會變,心也會變,說不定哪一天,突然也中邪了。皇祖母守了一輩子,額娘也守了一輩子,將來朕若負了你,你就瀟瀟灑灑地離開,這是朕給你的權力。”


    舒舒莫名地平靜了,不害怕也不再彷徨,看著玄燁,看著看著,噗嗤一下笑了。梨花帶雨的臉蛋兒,揚起笑容,又委屈又可愛。


    “皇祖母要是聽見這番話,要拿戒尺打你了。”舒舒傲然道,“皇上是傻子。”


    玄燁一臉嚴肅,瞪著她:“聽明白了嗎?”


    舒舒點頭:“聽明白了,皇上不願做了負心郎,還要逼著我對你至死不渝,就像太宗束縛了皇祖母,皇阿瑪束縛了額娘。”


    玄燁鬆了口氣,威脅道:“不許告訴皇祖母,不然朕絕不饒你。”


    舒舒咕噥:“皇上是傻子,難道我也是傻子?”


    玄燁說:“朕再傻,也比你聰明。”


    舒舒凝望著玄燁,抿著唇,滿臉欲言又止的猶豫。


    玄燁微微皺眉,嗔笑:“想說什麽?”


    舒舒便道:“若是將來我死在你前頭,皇上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玄燁愣住,眼中露出怒意:“胡說什麽?”


    “皇……”


    “閉嘴。”玄燁嗬斥,“你真以為,朕什麽都會縱容你,年紀輕輕說這些話,你想去慈寧宮門外罰跪嗎?”


    舒舒抿著唇,被玄燁的怒意嚇著了,老實地收迴目光。


    玄燁的心突突直跳,他何嚐沒被舒舒嚇著。


    他們還那麽年輕,但因為家國天下,而變得城府穩重,本該肆意玩樂,縱情瀟灑的年紀,竟然已在考慮死後的事。


    “想的太遠了,舒舒。”玄燁說,“朕再也不許你提這句話。”


    “是。”舒舒垂下眼簾,可腦筋不知想的什麽,忽然笑了。


    “很好笑嗎,你還笑得出來?”玄燁責備。


    “這下子,我也有把柄在皇上手裏。”舒舒眸光飛舞,不見半分生死的悲愴,“皇上就不必擔心我去皇祖母跟前告狀了。”


    玄燁笑了,擠在舒舒身邊,躺下說:“其實朕也委屈,皇祖母聲音一大,朕就腿發抖,那和鼇拜的大嗓門不一樣。朕是不是有一天,連皇祖母都不怕,才真正強大了?”


    “心中有所以依,才會如此。”舒舒道,“皇上縱然君臨天下,但迴過身,還是祖母的孫兒,多好。”


    “可是……”玄燁說,“皇祖母的依靠呢?”


    舒舒心一顫,扭過頭看玄燁,他們彼此都說了一大堆荒唐話,誰聽了都會發笑的傻話,可一句句兜迴到這裏,恰恰是玄燁,從小耳濡目染的一切。


    皇祖母的眼淚,額娘的眼淚,都在他心裏。他深知帝王的無情,也一定會出現在他的身上,對鈕祜祿靈昭的冷血和利用,就是最好的證據。


    玄燁說:“舒舒,皇祖母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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