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的夜裏,禦膳房走水,防範火班趕到,發現隻是幾個小太監偷偷取暖烤地瓜,不慎引起了煙霧,是虛驚一場。


    可靈昭還是趕來了,查看禦膳房是否有損,擔心第二天除夕大宴受影響,將幾個小太監訓斥一頓。


    但正逢佳節,沒有打打殺殺,隻罰他們之後幾天不得輪休,直到正月結束。


    靈昭迴宮的路上,嫌暖轎裏太悶熱,她剛動了肝火,十分浮躁,便棄轎下來自己走。


    本是想吹一吹冷風平靜些,卻見宮道上,迎麵過來一乘轎子。


    那是皇帝召幸後宮的轎子,靈昭已不是第一迴瞧見,董氏和馬佳氏都是身份低微的宮嬪,沒資格在自己的屋子裏侍奉皇帝,她們會被太監用轎子,直接送去乾清宮的暖閣裏。


    “奴才叩見昭妃娘娘。”領路的太監向靈昭行禮,“皇上今晚召幸榮常在,奴才奉命接榮常在去乾清宮。”


    靈昭讓開了路:“去吧,別耽誤了時辰。”


    可轎子裏的人,卻命落轎,榮常在畢恭畢敬地到了靈昭跟前:“娘娘在此,臣妾怎敢先行,請娘娘先行。”


    靈昭什麽話都沒說,帶著自己的人離開,榮常在隻等最後一個宮女走遠,才直起腰鬆了口氣。


    “榮常在,您上轎吧,別凍著。”太監們十分殷勤,吉芯攙扶主子進了轎子,抬起頭,又往昭妃離去的方向看了眼,自言自語,“這麽晚了,昭妃娘娘在外頭做什麽?”


    榮常在有孕之後,除了在慈寧宮寧壽宮,幾乎沒怎麽見過皇帝,偶爾在路上遇見,皇帝也會遠遠離去,並不會多看她一眼,自己是否得寵,是否被喜歡,馬佳氏心裏很明白。


    “你胖了些。”玄燁來時,笑道,“比原先豐潤了。”


    “臣妾正努力清減,皇上不要嫌棄。”榮常在笑著上前,為玄燁寬衣解帶,努力找迴一年前的感覺。


    她雖然不是得寵的那個,也不是皇帝心尖上的人,可皇帝不討厭她,暖閣裏的一夜,總是輕鬆歡愉,若不然,她也不能生下承瑞。


    “承瑞的百日未能大慶,你別介懷,皇祖母說孩子悄悄養就好,長大了無窮的榮華富貴,現在但求康健平安。”玄燁說,“朕給你的賞賜,喜歡嗎?”


    榮常在笑盈盈:“臣妾可喜歡了,多謝皇上惦記著。”


    不多時,太監們端來熱水,侍奉皇帝洗漱,大李子跟在一旁,說道:“皇上,禦膳房裏有人私下烤火取暖,煙霧繚繞,被誤以為是走水,現在事情已經平息了。昭妃娘娘罰他們之後不得輪班休息,直到正月結束。”


    “知道了。”玄燁不以為然。


    “怪不得臣妾在路上遇見昭妃娘娘。”榮常在將熱乎乎的帕子遞給皇帝,說道,“娘娘一定是親自去了禦膳房,這樣冷的天,娘娘實在辛苦。”


    玄燁一怔,看向大李子,大李子忙道:“榮常在說的是,昭妃娘娘親自去了一趟。”


    榮常在從皇帝手裏接迴帕子,心裏揣摩著他的心情,悄悄迴眸看了眼,果然見皇帝若有所思。


    但這之後,彼此一整夜,都不再提昭妃。


    隔天便是除夕,宮裏頭人多熱鬧,董答應和榮常在便在自己的小院裏躲著,不敢隨意走動怕遇見外臣,待得乾清宮擺宴,才要出門。


    自然也有人往二位的院子裏送節禮,姐妹倆坐在暖炕上分拆禮物,說著宮裏的事,提到昨夜昭妃頂著夜色去查看火情,董答應驚訝地問:“你當著皇上的麵提了?”


    榮常在頷首:“我故意提的,我知道,很可能會惹皇上不高興,但敬重上位的妃嬪,是我們的本分。”


    董答應輕聲道:“姐姐也知道,皇上不喜歡昭妃娘娘?”


    榮答應說:“咱們好歹是皇上的枕邊人,這點情緒還看不出來嗎,昭妃娘娘能有體麵和尊貴,不過是因為她娘家尊貴,但也因為她的出身,皇上多有忌憚。”


    “那麽姐姐何必提起,我們對娘娘的尊重,擺在平日裏就是了。”董答應道,“難得皇上對我們諸多眷顧,咱們要珍惜啊。”


    榮常在搖頭:“傻妹妹,過了今晚,就是康熙七年,皇上又該選秀了,越往後,咱們隻會越來越老,分到的恩寵越來越少。可我們還要在宮裏活下去,就算不為我自己,我也要為承瑞想一想。帝王恩寵於我們,不過是一夜雲雨,我們沒資格吃醋,沒資格挑理,甚至沒有資格爭,要活下去,靠的是人緣、是能耐,是上位的娘娘們,能放我們一碼。”


    董答應怯怯地問:“姐姐,怎麽了?”


    榮常在說:“昨晚看著皇上若有所思的模樣,才突然明白,咱們在他枕邊,並不僅僅是個女人這麽簡單。”


    隻聽門外頭吉芯喊道:“主子,科爾沁送禮物來了。”


    二人忙出門來迎接,果然科爾沁也是有心,今年榮常在生了大皇子,她的禮物比起董答應,更厚重一些。


    送禮的人則補了一句說:“榮常在,董答應,這不是慧格格的禮物,請不要記錯了。”


    二人麵麵相覷,問:“那是太皇太後,還是太後的?”


    這些禮物,是雅圖親自帶迴來的,入冬後,玄燁再三寫信,請姑姑迴京城小住一陣子。


    這一次,雅圖終於答應,並和侄兒商量好,在除夕夜給母親一個驚喜。


    玄燁和舒舒早就發現,皇祖母雖然人前談笑風生,總是抖擻精神應對朝政的麻煩,可背過人去,還是會傷心難過,會思念遠方的女兒。姑父去世後,皇祖母更是不安,日日夜夜都惦記著她可憐的孩子。


    今日雅圖悄悄進宮,連蘇麻喇都沒驚動,最先見到的,是來接自己的帝後。


    玄燁拉著皇後的手進門來,興衝衝地攙扶起行禮的雅圖,介紹道:“姑姑,這就是舒舒。”


    “參見皇後娘娘。”雅圖欲行禮,舒舒上前扶著道,“姑姑不要見外,哪有向侄媳婦行禮的道理,這裏又不是金鑾殿。”


    玄燁在旁笑著:“姑姑,舒舒還是個小孩子,您別當一迴事。”


    多年不見,小玄燁長大成人,連阿哥都生了,雅圖不記得自己曾經是否見過索尼家的孫女,但此刻一瞧,容顏美麗氣質大方,更要緊的事,玄燁對她的喜歡,從眼角眉梢溢出來。


    “娘娘,皇上待您可好?”雅圖笑道,“他小時候脾氣壞,倔強又固執,不好伺候。”


    舒舒得意地看了眼玄燁,在他“威脅”的目光裏,笑道:“皇上待我可好了,姑姑,您路上累不累?”


    這一年一年,孩子們長大成人,皺紋也爬上了雅圖的眼尾,失去丈夫後,她曾一蹶不振、悲痛欲絕。此番要迴京見母親,雅圖很緊張,生怕自己看起來比額娘還老,老去並不可怕,但她不願母親為自己傷心難過。


    “皇後娘娘。”雅圖道,“眼下京城裏,時興什麽樣的發飾衣裳,我想穿迴旗服,打扮得精神些。”


    舒舒道:“姑姑,我和皇上早有準備,但您不提,我也不敢提。姑姑,坤寧宮裏都預備好了,您坐我的轎子過去吧。”


    入夜,乾清宮大宴,玉兒帶著兒媳婦,在皇帝皇後的簇擁下入席,接受群臣拜賀。


    從盛京到紫禁城,每年每歲,無數大宴小宴,其實任何珍饈佳肴鼓樂歌舞都早已勾不起玉兒的興致,不過是陪著孩子們熱鬧熱鬧。


    年歲漸長,一麵怕寂寞,一麵又嫌吵鬧,可身份地位讓她不得不年複一年的強顏歡笑。


    一曲終了,禦膳房呈膳,上百個宮女魚貫而入。


    精美的菜色送到眼前,隻見靈昭款款起身,向太皇太後與皇帝諸人道:“這一盤龍鳳呈祥,選鱔絲與雞絲同烹,集水陸之鮮,是禦膳房新來的禦廚所創。他來自江南,製菜精致口味新穎,臣妾特地選他為此次除夕宴主廚,想給太皇太後、太後、皇上和皇後娘娘嚐個新鮮。”


    玉兒笑道:“怪不得今年的菜色十分新鮮,昭妃有心了。”


    玄燁在一旁道:“為了皇祖母能吃一口和脾胃的飯菜,昭妃事必躬親,日夜費心,皇祖母,您可有什麽賞賜。”


    靈昭忙躬身道:“能侍奉太皇太後是臣妾的福氣,臣妾不敢討賞。”


    玉兒說:“一定要賞,可金銀玉器太俗氣,一時想不到好的,且容我想一想才是,先坐下吧。”


    “是。”靈昭迴到席中,抬眸看見座下的父親和嫡母正滿目光華地望著自己,她卻冷漠高傲地撇開了目光。


    “果然鮮美。”玉兒品嚐後,對眾人道,“都嚐嚐吧,是我們昭妃娘娘的心意。”


    “謝太皇太後,謝昭妃娘娘。”王公大臣和女眷們謝恩後,才紛紛動筷子,進宮享宴並不是自在的事兒,吃一口東西,都要感謝天感謝地,十分拘謹。


    正當眾人都誇讚新菜色美味時,殿外太監高聲唱報:“雍穆長公主到……”


    玉兒心頭一緊,眼眶頓時發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宮女們擁簇著她的雅圖,從宮門外緩緩走來,她穿著絳紅色繡金線的宮袍,金釵玉環,富貴雍容,一步步緩緩走向自己。


    眾人紛紛起身,雅圖到禦前,周正地向母親行禮:“兒臣叩見太皇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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