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年八月,範文程因病與世長辭,玄燁親撰祭文,遣官祭奠。


    但因玄燁自幼並非範文程親授,感情不算深厚,朝堂之上,滿官反對厚葬範文程之事,玄燁沒有特別的反感,不想給去世之人惹來麻煩,也就接受了。


    這日散了朝,他要等舒舒一道出宮去逛逛京城的中秋集市,但等了半天來的人,卻沒有換出門的衣裳。


    玄燁問:“不去了?”


    “皇上,今日是範先生頭七。”舒舒道,“咱們別出門玩兒了,就算什麽也不做,在宮裏留著也好。”


    玄燁微微皺眉:“他們今天才說,不該給範文程大操大辦,朕不想讓範先生死後不得安寧,這點虛文之上的事,朕就不與他們爭,將來總有機會還先生哀榮,先生也絕不會怪朕。”


    舒舒道:“皇上說的是,不過臣妾要說的不是這些事,皇上,是皇祖母的心情。”


    “皇祖母?”


    “範先生在太宗時就已經在皇祖母身邊。”舒舒道,“範先生知道幾十年來皇祖母所有的事,但是像範先生這樣,在皇祖母身邊的人越來越少,老福晉們相繼離世,老大臣們也一個個都走了。”


    玄燁說:“你爺爺也是,病得那麽重,也不能再陪著皇祖母了。”


    舒舒頷首:“皇上,今天您去陪陪皇祖母,別叫皇祖母一個人,逛集市,咱們幾時都能去。”


    玄燁答應了,命大李子撤了車馬和侍衛,徑直迴乾清宮換了衣裳,便往慈寧宮來。


    玉兒正一個人在書房,靜靜地坐在書桌後,玄燁走到眼門前,她才醒過神,笑問:“散朝了?我聽大李子說,不是今天要和舒舒去逛集市,怎麽還沒出門?”


    “今日不去,今日範先生頭七,我來陪陪皇祖母。”玄燁說,“陪您做一些,您想做的事。”


    玉兒說:“皇祖母還能想做什麽,你們玩兒去吧,千萬小心些,聽說那些反清複明的人又流竄到京城來了。”


    玄燁問祖母:“您想不想去送送範先生,到他靈前上一炷香。”


    玉兒搖頭:“不成體統,宗親裏一些老王爺走了,我也不過遣人上香,去給一個漢臣上香,叫人知道了,又是一場風波。”


    玄燁說:“咱們悄悄地去,不叫人知道。”


    玉兒拒絕:“要不就堂堂正正地前去祭奠,偷偷摸摸算什麽,他對大清對皇祖母的貢獻,都當得起。”


    玄燁也不再堅持,攙扶皇祖母離了書桌,到窗下歪著能舒服些,祖母近來白發增得猛,一天一天地見老了。


    玉兒說:“皇祖母心裏是不好受,這輩子跟著我的人都走了,連我曾經憎惡的兄長也走了,到頭來,恩怨情仇,都是一場空。”


    “人打從出生起,就注定了有一天要離開。”玄燁道,“雖然越來越多的人從您身邊離開,可也有更多的人來到您身邊,孫兒是,舒舒也是,皇祖母,您千萬看開些。”


    “玄燁,現在想起你額娘,會一個人偷偷地哭嗎?”玉兒問。


    “會,在舒舒跟前也哭過。可是,心裏的悲傷越來越淡,悲傷化成了思念,都刻在心骨裏。”玄燁道,“皇祖母,不瞞您說,孫兒覺得……已經習慣了。”


    玉兒摟過玄燁,祖孫倆依偎著坐,她撫摸著孫兒的手背,感慨道:“你沒見過麵的姨祖母,是第一個從皇祖母身邊離開的人,那時候皇祖母悲痛欲絕,以為這輩子算是完了。可後來很快就發現,人的悲傷,竟然會淡去,半年後一年後,更久更久之後,甚至連眼淚都擠不出來了。”


    玄燁說:“皇祖母,您也是習慣了對嗎?”


    玉兒頷首:“這是好事。活著,就該好好活著。”


    玄燁說:“孫兒會一直在您身邊,永遠都在。”


    玉兒笑道:“玄燁,皇祖母是不是說過,做皇帝不要輕言許諾?更別說什麽一生一世的大空話,說得多了,就不稀罕了。”


    玄燁道:“舒舒和您說的一樣,她就不愛孫兒對她許諾什麽,總是一本正經。”


    他自顧自說著嘴上嫌棄,但心裏喜歡的話,很快就察覺到皇祖母沒動靜,再看向祖母,便見她含笑凝望著自己。


    “孫兒說錯了?”玄燁略窘迫,“皇祖母……”


    “如今你來慈寧宮和皇祖母聊天,三五句話裏,必然帶著舒舒。”玉兒道,“玄燁,舒舒對你的影響很大,皇祖母也說不上來,這樣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玄燁說:“孫兒會把朝政和感情分開,皇阿瑪做過的事,孫兒絕不會再做。孫兒喜歡舒舒,是因為舒舒好。”


    玉兒歎道:“是啊,我不該多慮,你和你阿瑪不一樣,就連董鄂氏也是個特例。”


    玄燁抿了抿唇,想說的話徘徊在嘴邊,漸漸把臉漲紅了。


    “怎麽了,不舒服?”玉兒伸手撫摸孫子的額頭,微微發燙,讓她很擔心。


    “不……皇祖母。”玄燁起身,後退了兩步,雙手握著拳,半垂著腦袋,胸口起起伏伏緊張地喘息著。


    “玄燁?”


    “皇祖母,孫兒……幾時能、能……”玄燁憋了半天,還是泄氣了,他說不出口。


    可是玉兒懂了,老祖母還有什麽沒經曆過,小毛孩子長大了不是嗎?


    她掩嘴一笑,隨後正經起來,清了清嗓子道:“馬佳氏和董氏的年紀,在尋常人家做額娘的也有,可舒舒年紀還小,她個頭也小。玄燁,皇祖母既然安排了侍寢的宮女給你,那些事自然就是放開了。她們是你的妻妾,要如何疼愛她們、珍惜她們,你自己決定。”


    “是……”玄燁滿頭汗,偷眼看祖母,小聲結巴道,“讓您擔心了,皇祖母……您別笑話孫兒。”


    “怎麽會笑話你,反而很欣慰,說來,皇祖母從沒在你阿瑪的後宮身上吃過醋。”玉兒愧疚地說,“可前陣子,看著你和舒舒形影不離,有些事兒你們之間商量,已經不再來問我,我心裏竟然很失落。”


    “沒有不能和您商量的事,隻是……”玄燁單膝跪在祖母跟前,話卻說不下去了。


    他知道,現在瞞著祖母的事何止一兩件,他和舒舒說好的,能瞞過皇祖母的,才能試著去騙過大臣們。


    “傻孩子。”玉兒伸手堵著玄燁的嘴,“皇祖母絕不會為了舒舒不高興,討來舒舒這樣的好孫媳婦,必定是你額娘在天上保佑著,我疼還來不及。”


    玄燁起身坐迴祖母身邊,恰好蘇麻喇來了,她不知祖孫倆正說著皇後的事,隻是通稟道:“主子,昭妃娘娘到了,您這會兒見嗎?”


    “她有什麽事?”玄燁先問,“她不知道朕在這裏嗎?”


    “必定是知道你在這裏,才來的。”玉兒道,“一會兒笑臉相迎吧,你不喜歡鼇拜和遏必隆,皇祖母明白,但進宮這麽久了,她也是個太平的孩子。”


    “把宮闈之事,隨便往外說的太平孩子?”玄燁的厭惡,溢於言表,“她但凡有皇後的一半,孫兒也不至於如此厭惡她。”


    這已經不是不喜歡,而是討厭,玉兒心中隱隱不安,公允地勸說道:“可你也從來沒阻止她,任由她這麽做,因為你有你的目的。靈昭不僅僅是鼇拜和遏必隆的棋子,也是你的棋子,是不是?”


    玄燁被說中心事,一時無語。


    玉兒說:“她不過是個後宮嬪妃,皇祖母本不稀罕,更不會忌憚鼇拜和遏必隆。但往後,還會有靈昭這樣的嬪妃出現在後宮,玄燁,你該學著如何處置麵對,而不僅僅是利用或是討厭,那麽早晚會落人話柄。你看,你才許諾過的話,就成了空談。”


    玄燁心頭一顫,他想起來了,他說過,自己是她們的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宮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阿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阿瑣並收藏宮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