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天花之災,來勢兇猛,巴爾婭的一雙女兒,沒能逃過荼毒,相繼在除夕前去世。


    四公主和六公主,尚存一線生機,但宮裏死了的太監宮女已多達十幾人,甚至還有年輕的答應也付出了生命。


    整座京城,蔓延著瘟疫的恐慌,這個時候倒也不必怕敵人會趁虛而入,畢竟誰也不會和天花過不去。


    可這絕不是值得高興的事,眼看著幼小的孩子夭折,為了防止疫病的擴散,立刻火化安葬,連像樣的身後事都不能有,玉兒陷入了深深自責。


    元曦和旁人一樣,和玄燁一道被關在景仁宮裏,得到消息時,三丫頭姐妹倆已經歿了,驚聞噩耗,她要如何向巴爾婭交代,巴爾婭可是把孩子托付給了她。


    石榴勸道:“小姐,好歹巴爾婭福晉走在前頭,不用承受這份痛苦,她們母女一場,也是圓滿了。”


    元曦傷心欲絕:“那麽好的孩子,她們還那麽小……”


    “額娘。”玄燁從門外進來,走到母親的身前。


    “額娘沒事。”元曦立刻收起眼淚,抹了抹臉道,“怎麽了,不是在看書嗎,是不是有不認識的字?”


    玄燁問:“大李子說,三姐姐和五妹妹都歿了,是真的嗎?”


    元曦哽咽:“她沒能挺過來,找你巴爾婭姨娘去了。”


    玄燁含淚問:“額娘,是我的錯嗎,是我把天花帶進宮裏來的嗎?”


    “不是,絕不是!”元曦大駭,抱緊兒子道,“你得天花已經好些年過去了,你看跟著你的人一個都沒事,大李子天天跟著你,他不是也好好的?石榴在宮外照顧了你這麽久,不好好的?傻孩子,不是你的錯,在你得天花之前,這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得這樣的病,難道也是你的錯。”


    玄燁為失去姐妹而悲傷,伏在母親懷裏哭了一場,這才過去沒幾年,他還記得天花帶給他的恐懼和辛苦,他再聰明穩重,也終究是個孩子。


    “有額娘在,玄燁不怕。”元曦安撫著兒子,“別難過,三姐姐和五妹妹,去和姨娘團聚了,她們的生命雖然短暫,可生於盛世帝王家,享盡榮華富貴,受盡寵愛,她們就是人世來享福的。時間到了,該走了。”


    “額娘……”玄燁抽噎著說,“那天,阿瑪來過阿哥所。”


    元曦滿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她的身體變得僵硬而遲鈍,艱難地鬆開了懷抱,看向石榴,每個字都像用鈍刀拉她的心:“乾清宮,有消息嗎?”


    乾清宮裏,很安寧。


    剛好年末封印,又剛好遇上疫病,不用升朝不用見大臣,雖然噩耗接連傳來,可是福臨很平靜。


    那些孩子,沒有一個是在他身邊長大,不過是偶爾相見的親昵,他甚至從未真正體驗過做父親是什麽感覺。


    孩子已經沒了,他擠不出悲傷的眼淚,隻能默默在心裏祈禱,為她們誦經超度,願她們來生能無病無災。


    這些日子,福臨時常站在大殿宮簷下,望著蒼白刺眼的天空,漸漸感到,到京城這十七年,像一場夢。


    時而記得些什麽,時而一片空洞,什麽都忘了。


    此刻,夕陽西下,有宮人搬著梯子來掛燈籠,紅燦燦的大燈籠,鮮豔奪目,福臨問:“掛燈籠做什麽?”


    大太監應道:“皇上,太後說,除夕了,宮裏要有幾分過節的樣子,疫病一定能過去,人定勝天。不過這燈籠就掛著,不能點。”


    “額娘不論何時,都這樣堅強。”福臨說,從太監手裏接過燈籠,親自爬了兩級梯子,伸手掛上燈籠。


    “皇上,您小心啊……”底下的太監們緊張地圍著。


    福臨卻半舉著手,怔怔地停下了。


    “皇上?”


    “皇上,您怎麽了?”


    福臨醒過神,默默地下了梯子,什麽話也沒說,轉身離開。


    迴到暖閣,他輕輕挽起袖子,左邊的胳膊上,冒出了三顆紅疙瘩,右邊的胳膊上,也數得見四五顆,剛才他掛燈籠時,手腕從衣袖裏露出來,他看見了。


    福臨走到穿衣鏡前,扯開了衣襟……


    這是大清入關以來,最安寧的一年除夕,因為天花疫病,人人自危,城裏城外毫無過節的氣氛。


    可就在除夕夜,一過子時,便狂風四作,憋屈良久的天氣,在狂風中,暢暢快快地寒冷起來。


    吹了一整夜的風,順治十八年元旦一早,太陽升起,湛藍的天空,重新迴到了京城之上。


    這明晃晃的日頭,這蔚藍蔚藍的蒼穹,讓人感到生的希望,玉兒站在慈寧宮的院落中,許久凝望,雙手握著拳頭,像是要和天鬥。


    她狠下心,在初一這天,將四公主和六公主全部送出宮,福全和二公主,還有三個繈褓裏的小阿哥,則繼續留在阿哥所觀察。


    玉兒再以福臨的名義,為京中患病百姓家中撥下撫恤,清點罹病去世的宮女太監,補償他們的家人。


    宣布若七日後,再無新疫病增加,京城解禁,二十一日後再無新疫病增加,紫禁城解禁。


    大年初二的一早,京城百姓推窗而出,皚皚白雪悄無聲息地籠罩下來,誰能想到,大年初一的夜裏,竟是下了一場豪雪。


    一瞬間,京城終於入冬了。


    玉兒踩著積雪,一步步走進院子裏,恍然想起二十八年前的冬天,她穿著蘇麻喇新作的紅風衣,剛出月子的人,要去清寧宮向姑姑請安。


    皇太極從鳳凰下走來,把摔倒的她,從雪窩裏拉出來……


    玉兒聽見腳步聲,倏然迴眸,可來的人,卻猛地跪在地上,顫抖著說:“太後、太後……皇上、皇上他……”


    “怎麽了?”玉兒的心,緊緊揪起。


    “皇上出痘了。”傳話的人,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玉兒身子一晃,跌倒在雪地裏,宮女們七手八腳地上前攙扶,可那個人再也不會來雪地裏拉他,他再也不會……


    “太後?您要去哪兒?”


    “太後……”


    眾人緩過神時,皇太後已經往門外闖,他們紛紛趕上來,拚死攔下。


    蘇麻喇從茶水間出來,聽聞福臨出痘,也是五雷轟頂,但還存一分理智,跪在玉兒跟前道:“不能去,染上了怎麽辦?您不能離開慈寧宮。”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玉兒哭出聲,“福臨,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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