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很冷,可遲遲不下雪,元曦每天迴景仁宮都會站在院子裏望一會兒天,今日亦如是。


    早已迴來,在自己屋子溫書的玄燁,蹦蹦跳跳跑出來,歡喜地告訴母親:“明日騎射課,我要和福全哥哥賽馬了。”


    “玄燁能贏嗎?”元曦問。


    “能贏,不過輸了也不要緊。”玄燁說,“弟弟輸給哥哥,不丟臉,何況還有下次呢。”


    “好好玩兒,高高興興地去,高高興興地迴來,摔了碰了不許哭鼻子。”元曦說,“忍著迴家來,額娘給玄燁揉揉。”


    玄燁軟乎乎一笑,這麽大了,還要額娘抱抱,元曦說她抱不動了,玄燁也不糾纏,拉著母親迴屋子裏去,說額娘的手冷。


    好在天黑了,燭火不如日頭明亮,好在一整天下來,紅腫早已消退,單單看臉上,看不出什麽巴掌印,元曦一丁點兒都不願兒子知道自己被他的父親打了。


    而今天不止是蘇麻喇姑姑發現,巴爾婭也早就發現她的臉不正常,可她不敢問不敢提,直到下午,元曦趴在床邊突然醒來時,看見巴爾婭淚眼汪汪地看著自己。


    元曦才實話實說,皇帝不肯迴來。


    巴爾婭倒是看得開:“隻要皇上安好,我就放心了。”


    可元曦知道,那絕不是巴爾婭的心裏話,但事到如今,她也無能為力,去向姐姐許諾說什麽皇帝會迴心轉意。


    那日元曦對蘇麻喇說,揣摩太後的心思,全靠蒙,但這一迴,猜的八九不離十。她知道,福臨再這麽鬧下去,太後一定會出手幹預,讓他永遠也迴不了紫禁城。


    時至今日,依然沒有人知道,孟古青在哪裏,不知她是生是死。元曦難以想象將來,福臨也最終落得這個下場,而下手的人,還是他的親生母親。


    可現實是,皇太後,早就放棄他了。


    夜裏照顧玄燁入睡,已經是大孩子的娃娃,總還要抓著母親的手撒嬌,才肯老實躺下。


    但念書寫字很累,玄燁很快就睡得踏實,元曦看著兒子,看著看著就落下眼淚。


    “玄燁,千萬千萬,別步阿瑪的後塵。”元曦含淚道,“無法成為英明偉大的君王,這不要緊,不論是順境還是逆境,你要永遠坦蕩蕩直麵自己的人生。不要學你的皇阿瑪,一輩子,都在逃避。”


    夜色深深,福臨站在景山上,俯瞰紫禁城裏各處燈火漸漸熄滅,他下意識地喊了聲:“吳良輔。”


    邊上伺候的太監,已經習以為常,不僅是這些日子,自從吳良輔離開後,皇帝時常叫錯人,也時常記不得他們的名字。


    福臨緩過神,稍稍猶豫後,卻道:“沒什麽,朕要睡了。”


    可是這麽晚,嶽樂卻突然上山,福臨剛要躺下,門外的人就說安親王求見。


    “皇兄來的正好。”福臨披著衣裳出來,見到嶽樂,便道,“替我看看,我為葭音寫的祭文,可還有欠缺之處。”


    “皇上。”嶽樂一臉嚴肅,“臣剛和九門提督,端了一處囤積兵器之地,雖然沒抓到首犯,太後也下令不得嚴刑拷打,暫時將涉案之人收監,可很顯然,有人要反了。”


    福臨淡漠地看著他:“既然太後已經有旨意,你不必再來問我,早些迴去吧,你也累了。”


    嶽樂跪下道:“皇上,您再不迴宮,下一次恐怕就不是屯兵器,而是屯兵,真的打起來,就算他們沒有勝算,傳出去也難聽極了。南邊的反清勢力,鄰國的虎視眈眈,都盯著看呢。”


    福臨問嶽樂:“皇兄,你想做皇帝嗎?朕把這個皇位,禪讓給你,你也是太祖嫡親的孫子,如何?”


    嶽樂大駭:“皇上,您在說什麽?”


    福臨背過身道:“朕從一開始,就不想做皇帝,朕對她說過無數遍,可是她逼著我強迫我,要我不論如何,都要做皇帝。這一次,朕不想再怕她了。”


    嶽樂痛心疾首,磕頭道:“皇上,您可曾想過,您現在為皇後所做的一切,正因為您是皇上才得以施行。一旦您下了龍椅,不論新君是誰,都不會再有人縱容您給予皇後無窮無盡的哀榮。”


    福臨轉過身,怔怔地看著嶽樂。


    嶽樂道:“若新君不在皇阿哥之間選出,一旦皇權旁落,太後和阿哥們、妃嬪們,很快會遭到誅殺滅口,皇後的骨灰,也會被人挖出來,以禍國殃民之罪撒入塵埃。”


    福臨額頭上青筋凸起,指著嶽樂:“不要恐嚇朕。”


    嶽樂道:“臣說的都是實話,皇上,到時候連臣,也會成為階下囚,整個大清,很快會忘記現在發生的一切。太後和您,為大清開國付出的一切,都會被人從曆史中抹去,您為皇後寫的祭文,連一個字都不會被人記住。”


    福臨搖頭:“夠了!”


    嶽樂道:“皇上您想想,商朝的曆史,是周朝所寫,世上何人真正見過妲己?皇上,您願意皇後,在將來落得妲己一般,紅顏禍水、毒婦妖後的下場嗎?”


    “夠了!夠了!夠了!”福臨指著嶽樂,“是太後派你來的,這些話,也是她教你的,是不是?”


    嶽樂的眼珠子顫了顫,福臨一把衝上來,抓著他的衣襟:“她自己為什麽不來,她為什麽不來?”


    “皇上若想要太後來,臣這就去稟告。”嶽樂道。


    “朕不想見到她,不要讓她來。”福臨跪坐在地上,漸漸鬆開了抓著嶽樂衣襟的手,“皇兄,朕不配做她的兒子,朕不想做皇帝,我不想做皇帝。”


    “皇上……”


    “朕想隨葭音而去,可是朕連死的勇氣都沒有,為什麽病的人不是朕,而是巴爾婭,讓朕大病一場,該多好。”


    “皇上,您曾經的雄心壯誌呢,您曾經的抱負呢?”嶽樂眼眸猩紅,“您若不在了,誰來替皇後庇護她的家族和弟弟?”


    福臨痛苦地看著嶽樂:“所以、所以你來做皇帝,你不會害額娘害朕的孩子,你也會替朕庇護葭音的家人,皇兄,你來做皇帝,你來……”


    福臨一麵說著,扯下身上的衣袍,胡亂地往嶽樂身上套,兩人糾纏著撕扯著,嶽樂急了大喊一聲:“福臨,你瘋了嗎?”


    福臨精疲力竭地伏在地上,嚎啕痛苦:“皇兄,我該怎麽辦,我心裏好苦,我心裏好苦……”


    夜半三更,披頭散發滿身狼狽的嶽樂,堂堂一個大男人,站在慈寧宮正殿裏掉眼淚。


    蘇麻喇拿來幹淨的風衣,披在安親王的身上:“王爺,早些迴去歇著吧,七福晉和少福晉們,該擔心您了。”


    嶽樂向玉兒叩首行禮,玉兒親自走上前,將孩子攙扶起來:“嶽樂,你是皇伯母看著長大的孩子,皇伯母信任你,今日的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爛在肚子裏。”


    “太後,您去看皇上一眼吧。”嶽樂哽咽道,“皇上他,很惦記您。”


    玉兒神情淡漠,又安撫了幾句,命人把嶽樂送走,蘇麻喇問她是否迴寢殿休息,玉兒卻獨自走到了門外,立在宮簷之下。


    “這天怎麽一直也不下雪,既不是暖冬,風如此凜冽刺骨,為什麽不下雪?”


    “太後,睡吧。”


    “蘇麻喇,你說福臨是不是病了。”玉兒看著身邊的人,“他是不是,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是不是失心瘋那樣的病了。”


    “太後?”


    “我不是說賭氣的話,我就是說他病了。”玉兒含淚道,“我的兒子,不至於如此,他一定是病了。”


    “您要去看他嗎,太後,您去看看皇上吧。”蘇麻喇哭道,“就算他不是皇帝好了,那是你的兒子呀,去看看福臨吧,他這輩子經曆的所有大事,您永遠都不在他身邊,皇上他害怕呀。”


    玉兒咬著唇,許久許久才鬆開:“我不能離開紫禁城,哪怕一牆之隔的地方,我也不能走出這座城,我的孫兒們,我的兒媳婦們,都還指望著我。”


    這晚,北風吹了一夜,都以為隔天早晨,能開門見雪,可入眼的,依然是蒼莽莽青灰色的天,依然是隨風揚起的塵土和枯葉。


    老天像是憋著一股勁,就是不下雪。


    巴爾婭的身體,每況愈下,漸漸飯也吃不下,藥也喂不進,迅速枯萎消瘦,清醒的時刻也越來越少,熬到十一月初,已是極限。


    這一日,神武門的侍衛匆匆來報,他們攔下了三阿哥和二阿哥,兩位皇子說他們要去景山上找皇帝,侍衛們怎麽敢隨便放這麽小的阿哥出門,立刻來求皇太後示下。


    玄燁和福全被帶來,才知道是小哥倆不忍心三公主傷心,知道巴爾婭福晉想見皇阿瑪,商量著一道去景山上求父親迴來。


    玉兒在他們腦袋上,各拍了一巴掌,嚴肅地說:“迴書房,在屋簷底下站兩個時辰,給我好好反省。”


    福全躲在玄燁後頭,玄燁昂著腦袋:“可是,三姐姐哭得很傷心,皇祖母,巴爾婭姨娘要死了。”


    玉兒道:“人都會死,皇祖母也會死,你們兩個記下,他日皇祖母死去,不許你們鬧得百姓不安,不許鬧得大臣們手忙腳亂,皇祖母跟前,有你們兄弟捧靈摔碗,皇祖母就知足了,皇祖母就能瞑目了。”


    話音才落,門外的人急匆匆跑進來,驚喜萬分地對皇太後道:“皇上迴來了,太後,皇上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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