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福臨送幼子棺槨到黃花山下,這裏一帶被圈為四阿哥的墓園,卻見冰雪覆蓋草木蕭條,十分淒涼。


    那日範文程曾對索尼說,他認為皇上隻是隨手一畫,此刻福臨看著這荒涼之景的茫然,印證了範先生的預言。


    福臨的確是隨手一畫,畫到了鼇拜私下圈地的所在,這裏之所以草木蕭條,是因為鼇拜曾大興土木。現在突然被皇帝要去了,且是他違背律法私下所圈之地,自然一聲不敢坑。


    “這裏為什麽沒有草木?”福臨說,“別的山頭,哪怕秋冬蕭索,也有樹幹淩寒,這裏怎麽都荒了?”


    嶽樂說:“臣聽聞,這裏長不出草木。”


    福臨眉頭緊蹙:“這麽糟糕?”


    嶽樂道:“這樣的地方,最適合做墓園,四阿哥長眠於此後,必將豐潤土壤,使得風調雨順,將來秀木成林蔭蔽萬代,便是四阿哥的恩澤了。”


    福臨眼眶濕潤:“說的對,說的好,朕會告訴皇貴妃。”


    諸事妥帖,福臨最後為兒子上香,囑咐看守之人必須日日勤於打掃拂塵,不得讓閑雜之人前來打擾四阿哥長眠,之後便擺駕迴宮。


    迴宮路上,福臨內心漸漸平靜,半途休息時,與嶽樂道:“朕已經很久沒見過太後,連晨昏定省,都是差遣吳良輔去問候,四阿哥過了之後,在承乾宮見了一麵,再後來連話都沒說上。”


    “微臣聽額娘說,太後娘娘日日在佛堂為四阿哥誦經祈福。”嶽樂道,“母親進宮請安致哀,也沒見上太後的麵。”


    福臨說:“朕暴怒於坤寧宮之事,你可知道?”


    嶽樂不敢隱瞞:“臣略知一二。”


    福臨道:“皇後雖有不是,可那日她所受的委屈,卻是因太後而起。太後竟然賜葭音白綾,逼她自盡,你說她,怎麽可以如此逼迫一個才失去兒子的人?朕怒極了,忍無可忍,恰好皇後無視朕的吩咐,於是就……”


    “皇上,可是您停了皇後娘娘的中宮箋奏。”嶽樂道,“臣以為,這件事萬萬使不得,隻怕科爾沁的人已經在奔赴京城的路上,讓他們的皇後受如此奇恥大辱,他們如何能善罷甘休。”


    “那又如何。”福臨道,“他們不樂意,就把人接走吧,朕可以一個都不要。”


    嶽樂謹慎地說:“皇上,眼下可不是說氣話的時候。”


    福臨卻兀自喃喃:“朕說的不是氣話,可恨朕,不敢動皇太後一分。”


    “皇上?”嶽樂大驚。


    “嶽樂,這一場風波過去後,朕要將太後送去南苑休養,從此將她與朝政隔絕。”福臨對身邊的人說,“朕的勵精圖治,你都是看在眼裏的,你亦是我的左膀右臂。你我兄弟一心,共理江山,我不信沒了皇太後,這大清就要完。”


    嶽樂匆匆跪下道:“請皇上三思,臣惶恐萬分。”


    福臨卻說:“朕的所有不愉快,都是來自皇太後的壓製,明明很簡單的一樁事,卻因為畏懼她的威嚴而常常到最後掃興。這不可以那不可以,她非要朕這個皇帝做的憋屈,仿佛才能天下太平。那麽,在好皇帝和好兒子之間,朕隻能選擇前者,而這不正是皇太後滿心所期待的嗎?”


    “皇上?”


    “她要賜死朕的女人,朕無力反抗,朕隻能讓彼此都眼不見心不煩。”


    福臨態度堅決,命嶽樂起身道:“朕意已決。”


    嶽樂心中無比忐忑,不敢當麵反駁皇帝,唯恐激怒於他,皇帝對於太後的恐懼自年幼以來不曾消減,嶽樂多年夾在母子之間,也是小心翼翼。


    皇帝性情上有所欠缺,對生母缺乏信任、質疑怨懟,其實皆來自於朝堂上的不得意,他或許滿心期待沒有了多爾袞的朝堂,從此將事事隨他所想,卻不知多爾袞當政時,同樣處處掣肘,並不能如意。


    但那時候,嶽樂也尚年輕,不懂何為家國天下,便是到如今,他也不能真正像昔日多爾袞或是濟爾哈朗那樣,在朝堂之上一唿百應,無法在皇族之中具有威信。


    在他看來,皇帝要將太後絕於朝堂,真真不是明智之舉。


    皇帝儀仗迴城,途徑東莪郡主府附近,福臨恨之入骨,後悔昔日那樣善待堂姐,卻是養了一條凍僵的毒蛇。


    他命車馬停下,要改道去郡主府,當麵質問東莪。


    嶽樂曾聽母親七福晉提點,東莪如今是瘋魔了的人,若見皇帝必定胡言亂語,說些有的沒的,傷心也罷,萬一再傷了皇帝龍體,那真真是天下大亂。


    於是嶽樂上前阻攔,說道:“皇上,處置東莪不急於一時,眼下皇貴妃娘娘,正等待您迴去,告訴她黃花山下的光景。”


    福臨頓時冷靜下來:“不錯,葭音還在等著我。”


    聖駕迴宮,福臨依舊遣吳良輔去慈寧宮問安,自己則來不及換衣裳,便往承乾宮來。


    葭音早已從慈寧宮歸來,太醫本要她靜臥休養,可惦記著四阿哥和皇帝,她無法閉上眼睛。


    終於盼迴了皇帝,經曆了這麽多天,仿佛這一刻彼此才冷靜下來,葭音摸了摸皇帝滿是胡渣的下巴,說:“皇上,讓臣妾為您刮麵可好?”


    福臨搖頭:“你現在要休息,等你身體好了,這些瑣事,朕都托付給你。”


    葭音垂下眼簾,愧疚地說:“那日臣妾懇求皇上放過我,是一時激動,請皇上不要放在心裏。皇上是男子,阿哥們都是您的孩子,您無法體會做母親的心,但臣妾知道五阿哥若被抱走,陳嬪會有多痛苦。當時情急,口不擇言,望皇上寬恕臣妾。”


    “朕根本沒怪你。”福臨將瘦得幾乎要枯萎的人抱在懷裏,心疼地說,“朕從不好好問你的意願,就做些想當然為你好的事,而你逆來順受,什麽都願順從朕。”


    “皇上,您知道?”


    “朕當然知道,可是朕,總是忍不住,也因為你的順從,讓朕越來越肆無忌憚。”福臨道,“葭音,往後我們都好好的,朕答應你,不再急躁不再發怒,也不再去尋皇後的不是,不讓你為難。”


    葭音的心鬆弛下來,記著皇太後今日的吩咐,便伏在福臨懷裏說:“皇上,我再也不想見到東莪郡主,皇上也不要去見她,不要讓她看見我們的悲傷。可是殺人償命,我不能原諒她殺我兒子之罪,既然沒有昭告天下四阿哥真正的死因,就請皇上讓她悄無聲息地離去吧。”


    “朕明白了,朕不去見她。”福臨道,“朕會安排合適的人,送她上路。”


    說著話,他攙扶葭音躺下,而後道:“有一件事,朕已經與幾位心腹大臣達成共識,朕要將太後送去南苑休養,並將她隔絕與朝政天下,往後含飴弄孫,安養天年。”


    葭音愕然:“皇上?”


    福臨道:“你不要擔心,並非朕一時意氣,更不是為了你。朕受製於太後多年,對於朝政的改革,因太後站在皇親舊貴的那一邊,遲遲不得推行。朕的滿腔鬥誌不得抒發,再往後,要被磨滅光了。朕不是要與皇太後慪氣,而是想真正做個好皇帝。”


    葭音迷茫地看著皇帝:“臣妾該怎麽做?”


    福臨道:“什麽都不用作,陪在朕身邊就好。”


    葭音搖頭:“可是臣妾,是您的皇貴妃。”


    福臨道:“那就等太後和皇後都離宮後,你來主持內宮之事,你心思細膩為人和善,必定會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葭音問:“皇上心意已決?


    福臨頷首:“絕不動搖。”


    葭音內心忐忑,不知如何規勸,又恐負了太後所托,想了半天,便道:“皇上,能不能先恢複皇後娘娘的中宮箋奏,不要損了大清國母的尊嚴。”


    “朕答應你。”福臨道,“但這件事,是太後利用你來向朕求情嗎?”


    葭音搖頭:“太後什麽都沒說,今日臣妾去稟告四阿哥之事,太後隻要臣妾保重身體,期待臣妾和皇上再有子嗣。”


    “僅此而已?”


    “皇上,太後一向善待臣妾,請您不要懷疑,這麽久以來,太後連一句重話都沒對臣妾說過。”


    “你這樣好,她憑什麽說你,不說你難道不是很正常?”福臨道,“那麽你也老老實實迴答朕,那條白綾,到底是給東莪的,還是給你的。”


    葭音啞然,眼光迷蒙,福臨卻已經得到答案,便道:“朕不為難你,那件事,我們都忘了吧。”


    而今日皇帝的決定,由嶽樂透露給母親,七福晉派可靠之人,已經傳到了慈寧宮。


    玉兒靜靜地聽完後,便吩咐元曦:“收拾東西吧,咱們迴南苑去,元曦,你去嗎?”


    元曦抿著唇,垂眸不語,雙手緊緊絞在一起。


    玉兒道:“那就留下來,輔佐皇貴妃。”


    元曦跪下道:“臣妾不能侍奉太後,求太後饒恕。”


    玉兒知道,元曦是要留在這宮裏,給她的玄燁留一條迴宮的路,這孩子心裏什麽都明明白白,原本天真爛漫的孩子,活成了最精明冷靜的人。


    “好好照顧福臨。”玉兒說,“更要好好照顧自己。”


    元曦淚如雨下,俯首磕頭:“太後,請您保重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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