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歲。


    哲哲跪坐在地毯上,看著丈夫長了厚厚一層繭的腳底上磨出新的血泡,她把心沉下去:“大汗,我今年,三十七歲了。”


    皇太極坐起來,微微一笑,把哲哲拉到身邊,捧著她的手輕輕摩挲,仿佛有些不可思議:“你已經三十七歲?”


    “老了,變醜了是不是?”哲哲溫柔地笑著,“倘若我在你眼裏,還有幾分青春,那麽大汗也要相信,在我眼裏,您也依然是從前那樣威武霸氣,一點沒變。”


    “哄人的話,你也學會了?”皇太極一笑,摟過哲哲道,“歲月不饒人,我一生戎馬,身上無數的傷,到了這個年紀,自然都顯出來了。不過啊,今天跟著他們跑一跑,雖然有些累,我發現自己還能行,不過是這一年在家待久了,心裏沒底。”


    “那是自然的,便是換了他們,在家待一年心裏也沒底。”哲哲說,“不然為什麽三軍不打仗,也要沒日沒夜的練兵呢,這個道理,您自己就懂不是嗎?”


    皇太極道:“我想著,等多爾袞和多鐸把朝鮮打下來,就要再次對明朝發動戰爭,己巳之變是我心頭一憾,五十歲之前,一定要拿下明朝。我要巍巍然站在紫禁城的太和殿上,成為真正的天下之主。”


    “玉兒天天盼著去紫禁城。”哲哲笑道,“好像那裏已經是她的家。”


    皇太極聽著心裏喜歡,嗔笑:“她就愛搗蛋。”


    但帳子裏,忽然靜下了,氣氛凝重,皇太極沒再說話,哲哲察言觀色,一時也不敢開口。


    許久,皇太極才道:“哲哲,替我看著多爾袞,別再讓他接近玉兒。”


    哲哲心頭一緊,但不願讓皇太極知道她早有察覺,反問:“大汗的意思是?”


    皇太極臉上,糾結著複雜的情緒:“我不樂意見他一次次地接近玉兒觸碰玉兒,看見了就煩。”


    他怒而起身,一腳踩下去,腳底的血泡生疼,心裏的怒意越發被勾起,浮躁地扯掉了外套。


    哲哲趕緊來幫他收拾,讓他坐下,將銀針在火上烤一烤,小心地挑破了血泡,皇太極的聲音懸在她的頭頂:“哲哲,替我看住他。”


    雖然,皇太極這一句話,很明確地是指多爾袞,可哲哲卻不敢肯定,也不敢問,究竟是“他”還是“她”。


    她隻是答應了,而後小心翼翼地說:“玉兒的心思,大汗是知道的,多爾袞到底怎麽了我不清楚,可是大汗,別嚇著玉兒,她懂什麽呢。”


    皇太極頷首:“自然不會嚇著玉兒,怎麽舍得。”


    哲哲鬆了口氣,她先頭還在盤算,將來是否能有機會利用多爾袞,皇太極一下子就掐滅了她的念頭。


    罷了,這樣的事,能避開就是最好的結果,她還胡思亂想什麽呢。


    夜色降臨,圍場裏燃起篝火,今日晚宴的主菜都是大家打來的獵物,皇太極尚未入席,肉在架上烤的香氣,就隨風而來。


    哲哲為他在鞋底墊上了厚軟的鞋墊,皇太極走路不再有不適,且休息之後恢複了力氣,心情也跟著好些。


    見海蘭珠扶著大玉兒走來,摔壞屁股的人,一臉興奮地要去吃烤肉,他眉頭一展,欣然問:“你想不想自己去烤?”


    “大汗,這如何使得。”哲哲阻攔。


    “讓她去玩吧。”皇太極卻寵溺地說,“這半年多,她夠乖的了。”


    大玉兒興衝衝地問:“我烤的,你吃嗎?”


    哲哲一臉嚴肅:“你在和誰說話,這樣沒規矩。”


    海蘭珠在一旁笑盈盈地說:“我也去,好些年沒親手烤過肉,一會兒考好了,請大汗和姑姑品嚐。”


    她們興衝衝地走開,皇太極帶著哲哲入席,才坐定,尼滿便送來酒壺杯盞。


    他麵上不動聲色,背過所有人,隻對皇太極道:“大汗,玉福晉那匹馬力竭而亡,似乎是中了什麽毒。”


    皇太極濃眉一抽,仿若無事地舉杯:“去查。”


    雖然他心中已凝聚了肅殺之氣,可今晚的夜宴很熱鬧,分享獵物的滿足和喜悅下,皇太極說了不必拘泥規矩,男男女女們便是圍著篝火載歌載舞,異常熱鬧。


    皇太極在上首,偶爾與幾位貝勒大臣說說話,目光所及之處,並不見多爾袞,酒過三巡才見齊齊格來,端莊穩重地向皇太極告罪:“多爾袞的腳傷了,我讓他好好休息,今晚不能來與大汗作陪。”


    皇太極問:“要不要緊,大夫瞧了嗎?”


    齊齊格笑道:“沒有大礙,隻是不敢讓他有損傷,所以謹慎些才好,明日大概就能賽馬去了,請大汗放心。”


    皇太極吩咐:“告訴他,賽馬也不必了,安心養著。”


    “是。”齊齊格正要走,大玉兒和海蘭珠帶著蘇麻喇和寶清迴來了。


    蘇麻喇她們捧著主子們親自烤的肉,大玉兒端了一盤塞到齊齊格手裏:“你們拿迴去吃吧。”


    齊齊格嗔道:“胡來,大汗還沒動過呢。”


    她轉身,將烤肉呈送在皇太極麵前,請大汗先品嚐,而後規規矩矩地退下了。


    “一會兒再送去吧。”海蘭珠輕聲對玉兒說,“我和你一道去。”


    大玉兒心裏踏實了,和姐姐一道上前,問皇太極:“大汗嚐嚐,看看哪一種好吃。”


    哲哲笑問:“你們倆分開烤了?”


    皇太極不以為然地拿起筷子,將一盤肉中,兩種不同色麵的烤肉都嚐了嚐,其實烤肉入口,他就分出什麽是玉兒烤的,什麽是海蘭珠在的手藝,他指向玉兒烤的那一邊:“這個好吃。”


    大玉兒驚訝地問:“大汗,真的這個好吃?”


    皇太極頷首:“我喜歡這邊的。”


    大玉兒得意洋洋地看著海蘭珠,海蘭珠一臉溫柔地笑:“是啊,是啊,你贏了。”


    哲哲道:“你們坐下吧,孩子們找不見你們都著急了。”又將阿黛喚來,“給十四貝勒送些烤肉去,他受傷了不宜飲酒,讓他們燉一鍋肉湯送去。”


    海蘭珠見姑姑這麽說,便輕聲對玉兒道:“咱們就別去了,有什麽事,迴宮再說。”


    圍場裏的熱鬧,到半夜才散去,皇太極迴到大帳,尼滿就來稟告,說那件事有了下文。


    皇太極想了想,披上外衣走出大帳,一路往大玉兒的帳篷來。


    彼時蘇麻喇在給大玉兒擦藥,她正光著屁-股,皇太極赫然闖進來,嚇得她趕緊卷進被子裏,可皇太極這會兒沒心思哄她,命蘇麻喇為她穿戴整齊,不久後,尼滿就帶人來了。


    根據皇太極派去跟著玉兒的隨侍,迴憶當時的情況,玉福晉的馬發狂時,大阿哥的人馬正好經過,但離得有些距離,且沒有任何異常,沒有人能證明,大阿哥或是他的手下,對玉福晉做過什麽。


    但此刻,在竭力而亡的馬身上,找到數根銀針,銀針上殘存毒液,紮在個頭小些羊身上,立刻癲狂抽搐而死。


    馬身龐大,或許一時不得斃命,但狂奔時血液奔騰,毒效迅猛,若非多爾袞出手相救,大玉兒可能在馬力竭之前就先被甩下來。


    “誰要殺我?”那些人退下了,大玉兒也終於意識到,她的生命不僅僅是在馬背上有危險。


    “要殺你我的人,何其多?”皇太極冷然道,“我叮囑你的話,並非玩笑。不僅是你,還有哲哲,還有海蘭珠,還有我們的孩子。”


    大玉兒背脊發冷,驚恐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但漸漸的,她沉靜下來:“是,我明白了。”


    皇太極道:“時時刻刻提心吊膽,會活得很累,你不用太逼著自己,但必須多長一個心眼。你若有不懂,做不來的,你就看齊齊格。”


    “齊齊格?”大玉兒問。


    “不知多爾袞是否珍惜,他有個這麽了不起的女人。”皇太極道,“自然,不是說你不好,玉兒你想,你和齊齊格不一樣,齊齊格在家中獨當一麵,多爾袞所有的事都要她來操心,她眼睛裏看見的,她心裏算計的,恐怕你不及她一分。所以,往後在這樣的場合下,你該如何保護自己,齊齊格怎麽做,你跟著她做就是了。”


    “是,我記下了。”


    “別太害怕。”皇太極抱過她,“突然跑來對你說這些,怕是嚇著你了,可玉兒,我是不願你受傷。”


    “怪不得齊齊格說她現在不愛騎馬,出來玩也不去打獵。”大玉兒念叨著,“她不會把自己放在危險的地方。”


    “慢慢去領悟吧。”皇太極說,“縱然很殘忍,可人生裏會失去越來越多的樂趣,這是必然的結果。你看孩子們,你很努力地為她們守護童年的歡喜,不正是知道她們終有一天會失去這一切嗎?”


    “我知道……”大玉兒的心很沉重,也很溫暖,“大汗,這次,會是誰呢?”


    皇太極的心,緊緊地揪起來:“可能,是豪格。”


    大玉兒茫然地抬起頭:“大阿哥?為什麽?”


    皇太極道:“玉兒,我不能拿豪格怎麽樣,他對你隻是隨性的一次暴虐行徑,但對於大金,他是不能損失的一員悍將。玉兒,能不能為了我,為了大金,忍下這一次的委屈?”


    大玉兒怔怔的,悶了許久:“大汗,千萬別讓他傷害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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