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長此以往,她不過是從一處泥潭爬入另一灘沼澤,早一些晚一些,終是要溺死在裏頭。


    海蘭珠頓悟了姑姑的話,走到這一步,她已沒得迴頭,如果所有人都要痛苦,她至少要對得起自己。


    “蘭格格,外頭風大。”就在海蘭珠出神時,哈達納喇氏殷勤地走上來,笑道,“您穿著單衣呢,風一吹該著涼了。”


    海蘭珠這才想起,出門忘了添衣裳,又見她們來,知道是要向大福晉請安,便主動打起簾子:“大阿哥福晉,有剛煮好的奶茶,來喝一碗暖暖身子。”


    哈達納喇氏笑道:“怎麽敢讓您給打簾子,蘭格格您裏頭走,我這兒給嬸嬸和玉福晉打著簾子。”


    海蘭珠也不好推辭,她如今還是客,哈達納喇氏雖不在宮裏住,也是皇太極的長媳,她不好反客為主……反客為主,多諷刺的四個字。


    齊齊格和大玉兒也跟來,女眷們圍爐喝奶茶,說些家常的話,哲哲身為嫡母,場麵上的話總要應付,坐了小一個時辰,哈達納喇氏便告辭了。


    齊齊格說:“你先走吧,我一會兒等你十四叔下朝一道走。”


    看著和自己一般年紀,甚至還大兩歲的侄媳婦離去,齊齊格輕輕一歎:“她能交代清楚嗎?”


    大玉兒剝著手裏的橘子,隨口問:“她要交代什麽?”


    齊齊格心裏一顫,她幾時這樣不穩重了,竟是心裏的話說在嘴上,匆匆看了眼姑姑和堂姐,笑著敷衍:“還不是那些家長裏短的事,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大玉兒哄著雅圖將連筋的橘子吃下,見小丫頭酸得眉頭也皺起來,卻又咯咯笑著說還要,她好笑地揉揉女兒的腦袋,嘴上則應著齊齊格的話,“外頭的事,我都不知道的,要你來了,我才能聽說一些。”


    清寧宮裏的氣氛很尷尬,哲哲和海蘭珠之間已經說破,齊齊格已經看破,這三個人彼此心照不宣,隻有大玉兒被獨獨“孤立”在一旁。


    無法分辨,是她們心虛才覺得大玉兒話中有話,還是大玉兒早已明白,真的話中有話,至少這三人都明白,這層紙不捅破,誰的心都不得踏實。


    孩子們是坐不住的,鬧著要出去玩,大玉兒被女兒拽走,雅圖拉著齊齊格也一道去,她們出了門,在外頭笑啊鬧啊,越發顯得屋子裏死氣沉沉。


    海蘭珠伸手要收拾杯盞果皮,哲哲道:“這些事宮女會做,不必你動手。”


    “是。”


    “往後慢慢改一些習慣,把漢字也學起來。”哲哲說,“跟在他身邊,早晚是用得著的。”


    海蘭珠問:“姑姑,我幾時能對玉兒說?”


    哲哲道:“等我見過大汗,會給你一個答複。叫我說,與其讓她從別人嘴裏聽見不堪的話語,不如我們自己好好對她說,事實總要麵對,我們不能躲著,她也避不開。”


    海蘭珠點頭:“我聽姑姑的。”


    哲哲拉過她的手道:“既然聽我的,就不要委屈自己,不要覺得在玉兒麵前抬不起頭,如果你愛上那個男人,是這樣辛苦而卑微,你辜負了他,也辜負了你自己。”


    “可是玉兒……”


    “她會明白過來的。”哲哲說,“事已至此,若還為她著想,你該知道,她寧願哭著看你笑,也不願看見你哭,若見你哭,她一輩子也不會再笑了。”


    海蘭珠的心劇痛:“姑姑,我也是一樣的,我不想玉兒哭。”


    哲哲苦笑:“可走到這一步,你還有得選嗎?”


    門外頭,齊齊格將毽子踢得老高老高,竄到房頂上去,幾個小丫頭樂瘋了,吆喝著宮人們架梯子去取。


    她們在屋簷下嘰嘰喳喳地圍著,齊齊格和大玉兒吃力地坐在石墩上,大冷天的拿手當扇子,齊齊格喘氣說:“你就這麽天天陪著玩?”


    大玉兒笑:“還能玩幾年,我不累,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明白了。”


    話一出口,忙覺得對不起齊齊格,愧疚地說:“你別多想,我沒別的意思。”


    齊齊格嗔道:“我可沒多想,多想的是你吧,急著賠不是,不就是已經在心裏這麽想我了?”


    大玉兒糾結著眉頭:“你的腦筋怎麽總能轉得這麽快,和你說話,一不小心就差開十條街。”


    齊齊格笑道:“那你跑著來追我啊。”


    兩人目光對視,彼此都是一怔,齊齊格擔心大玉兒問她昨晚的事,可難道不奇怪嗎?方才兩個當事人都在,海蘭珠不提,齊齊格也不提,好像昨晚的事,有多見不得人,又好像所有人都默認,什麽都沒發生過。


    “我想……”大玉兒開口,話還沒說出來,雅圖拿著毽子跑來,拉著齊齊格說,“嬸嬸,我們再來再來。”


    齊齊格被孩子們拽走,目光卻膠著在大玉兒的臉上,齊齊格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她想叫堂妹想開些,別鬧得最後斷了和大汗的情分,也損了姐妹親情,可是……


    大玉兒看著她被孩子們團團包圍,而自己孤零零地坐在這裏,她該怎麽辦,難道在以後的人生裏,全都這樣孤零零地存在於這座皇宮裏?


    到底怎麽了,為什麽就沒有一個人來好好地告訴她,她該怎麽辦?


    是日傍晚,皇太極依舊忙碌,不預備過來用晚膳,哲哲便帶著玉兒和海蘭珠一道吃。


    孩子們嫌今晚的菜不好吃,鬧著要吃海蘭珠那日做的包子,問了膳房有現成的麵團,海蘭珠便帶著幾個小姑娘一道去。


    孩子們撒歡往前跑,轉眼就沒影了,海蘭珠這才剛走過鳳凰樓,一抬頭,皇太極正過了十王亭的門。


    兩處相望,海蘭珠微微欠身後,要去追孩子們,可身後的人問她:“去哪裏?”


    海蘭珠再次站定,低著頭說:“孩子們想吃包子,我這就去做。”


    皇太極緩緩走近,道:“這麽晚了,來得及嗎?”


    海蘭珠點頭:“膳房裏有現成的麵團,我也不過是調個餡兒,人手多很快就能蒸上。”


    皇太極說:“給我也留一籠,那日光顧著忙,沒吃著。”


    海蘭珠驚訝地抬起頭:“可是大總管說……”


    皇太極微微一笑:“他胡說的。”


    “是。”


    尼滿有沒有胡說,海蘭珠不知道,可她自己聽糊塗了。


    “往後你在身邊,幾時想吃了都能吃。”皇太極道,“不過宮裏也有宮裏的規矩,往後你是主子,不要去做那些粗重的事。”


    海蘭珠的心跳得猛烈,渾身發燙,臉頰脖子跟著一片紅。


    皇太極伸手扶著她的肩膀說:“記得有人曾說,做我的女人,時時刻刻都想著尋死。”


    海蘭珠抬起頭,慌張地搖晃,眸光晶瑩,已有淚花閃爍:“不是的……”


    皇太極嗯了一聲:“原來是你?”


    他笑了,顯然是故意的。


    海蘭珠窘迫地點頭:“是,大汗,是我說的。”


    皇太極稍稍俯身湊近些,仔細看著海蘭珠楚楚動人的容顏:“你到底使了什麽法子,跑到我心裏來的?”


    海蘭珠顫顫搖頭:“沒有……”


    皇太極含笑,捧過她的下巴,在唇上輕輕一吻,麵前的人,立刻僵成了石像,他卻問:“想起來了嗎?”


    尼滿跟在一旁,對此他並不覺得奇怪,隻是心裏頭隱隱擔憂著什麽,而不經意地抬起頭,赫然見熟悉的身影站在鳳凰樓門下,他失聲道:“玉福晉……”


    聽見這一聲,海蘭珠驚慌失措,僵硬地轉過身,妹妹果然站在那裏。


    大玉兒緩緩走下台階,緩緩走到他們麵前,仿若無事地說:“姐姐,我也來幫忙,你也教教我。”


    “玉兒。”海蘭珠的嗓子都啞了。


    皇太極冷靜地看著她們,與大玉兒四目相對,她的眼神空洞的嚇人。


    “姐姐,我們走。”大玉兒拉起了海蘭珠的手,想要帶著她往膳房去,可是皇太極將海蘭珠的手換下來,於是便感覺到,大玉兒的手在他的掌心掙紮。


    “玉兒,從明天起,海蘭珠……”


    “大汗要送我姐姐迴科爾沁嗎?”大玉兒轉身,看著皇太極,“說好了,在盛京過冬,明年春天走,大汗,讓我把姐姐留到明年春天可好?”


    大玉兒的手,掙脫開了,她分不清是自己抽走,還是皇太極鬆開手,可到底是分開了,她好好地站著,很努力地揚起笑臉:“我去做點心了,你一下就能吃。”


    皇太極看著她:“從明天起,海蘭珠就是我的側福晉,往後她留在盛京,永遠都不走了。”


    丈夫的話,一字一句都說得很清楚,可是大玉兒的腦袋,卻轟隆隆的像是故意不讓自己聽見,但結果隻是自欺欺人,沒用的。


    “我去做點心。”大玉兒依舊這麽說,她僵硬地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向膳房。


    夜色籠罩,宮人們提著燈籠趕來引路,火光將海蘭珠的臉照亮,皇太極看向她,淡淡地說:“對不起她是嗎?”


    海蘭珠搖頭,原來說破了,就踏實了,心會硬的像石頭。


    “後悔嗎?”皇太極道。


    “我想跟著你。”海蘭珠仰望這個讓她重生的男人,“大汗,讓我跟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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