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是在尖叫聲中醒了過來。清晨的陽光透過房屋的木欞門窗,照射過來,詳和而安靜。原來隻是一場惡夢而已。著實虛驚了一場。

    “做惡夢了吧?”海嬰站在我的床前,端詳著我。

    “一個的很可怕的夢。”我心有餘悸地說到,一些汗水從額頭上流了下來。“昨晚除夕夜,我們都做什麽了?”我問海嬰,現在我的腦子裏幾乎被那個惡夢的占滿了,竟然一點都記不得除夕夜發生的事情了。

    海嬰遞給我一杯水,說:“先去鎮北的‘家堂’看了看孔先生,然後迴家吃了飯,就睡下了。你真得不記的了嗎?”

    我竟然一頭的茫然。

    在外婆活著的時候,我記得她曾經對我說過,人的夢有兩種,一種夢仿佛是一種記憶的痕跡,在做完一場夢之後,你仍然記得它,並感覺像一段真實的經曆一樣存在於你的大腦之中。還有一種夢,隻有在你熟睡時與你相會,你一旦醒來,就立刻消失地無影無蹤了,即便你的記憶力超強,再如何努力迴憶,也記不得其中的一點內容,但是這種卻似乎總能留下一種說不白道不明的情緒,陰魂不散似地左右著你。

    我問這兩種夢有什麽區別。

    外婆答曰:“前一種夢是一種記憶的傳遞,或虛或實,也許是你對所經曆之事在睡夢中的幻想,也許是別人的經曆傳遞給了你,這個人一定是另一個世界的人;還有那種無法記憶的夢幻,是‘大仙’給我們的。”

    所謂“大仙”,是外婆對狐狸的一種稱唿,其實不僅僅是外婆,在一些偏遠的鄉鎮,人們都是這樣稱唿狐狸的,仿佛直唿狐狸之名,是很忌諱的事情。而且外婆在活著的時候,的確對“大仙”諱莫如深,很少跟我提及與之相關的話題。她關於夢的答疑時,提及了“大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

    外婆的許多想法都是自己“悟”出來的,在大部分時候,我認為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她自己杜撰出來的。可是她的許多想法又很靈驗,不能不讓人稱奇。

    對於解夢,那些遊走於街頭小巷的江湖占卜之士也有自己的一套法子。他們對每一個求詢者,都可以誇誇誇其談,好像對那些夢幻之事,都了如指掌。而且他們的根據大多來自一本奇書——《周易》。

    《周易》是一本集智慧之大成的著作,自古就被視為占筮之術的正宗,並用此書以解夢。易卦之核心為“陰陽”之說,“陰陽”之下又分八卦。大約事間的一切吉兇,風水,以及所幻化之事,都可以在“陰陽八卦”之說中得到解釋。

    外婆並不識字,當然沒有讀過《周易》,她對夢的認識完全是源於自身的一種悟道。但外婆悟出的道幾乎和周易的“陰陽”之說是相通的。我在印象裏,外婆就像是一棵經過千年風雨錘煉的老樹,已經有了靈性,甚至已經成妖。

    我覺得世間之事,大部分都可以用思維去判斷分析,但還有一部分的確是不可思議的。“陰陽”也許能在某種程度上幫助人們化解那些不可思議之事。大凡陽間那些稀奇古怪之事,不能用常理推測之事,隻能歸化為陰間的做崇。外婆對我這種認識斥之以鼻,在她看來,我的這種思想就像一個未諳世事的孩子一樣幼稚。

    但外婆從來沒有刻意地給我這個認識淺薄的外孫係統地介紹下自己的“悟道”。

    那時,我認為所謂的“夢”,就像是閃耀在天空中的星星,是虛無飄渺的。

    我跟海嬰提起昨夜的那個夢。

    “早就跟你說過,這個鎮子陰氣太重。我想你一定是中邪了!”海嬰分析說。海嬰這麽一說,我反而感覺自己有些敏感了,於是自我安慰地說“其實也不過一個夢而,也許是我想得太多了!”

    “我想這個夢一定是外婆傳遞給你,提醒這個鎮子有多危險。她的靈魂在暗暗地保護著你。”海嬰說。

    在我和海嬰談話的時候,鎮子裏傳來了震耳欲聾的躁雜之聲,那是‘家堂’的告別儀式,確切地說就是為送別那些除夕請來的亡靈舉行的典禮。

    這個典禮一般在鎮子東南角的一塊麥場舉行,這塊麥場正衝鎮子的墳林,因為這種特天獨厚的地理優勢,麥場仿佛是鎮子的一塊祭壇。新年的第一天,‘家堂’要撤掉,人們在這兒為集中燃放鞭炮,行禮,以送別亡靈。鞭炮都是鎮子上自製的,個頭奇大無比,爆炸聲驚天動地,人們以為越響越好,這樣才能顯示出對先亡靈的敬重。

    鎮子如有人死去,棺材都要從這塊麥場起運,由一幫人抬著,到墳場入土。所謂的墳場,即鎮子東南一片土地,並不是單純的公墓,那裏依然以耕種的土地為主,墳丘散落田間地頭。但按鎮子上的慣例,凡是鎮子上有人死去,都要葬在鎮子的東南方,鎮子上的人們習慣地稱這片土地為墳林。

    海嬰聽完我的解釋之後,來了興趣,央求我帶她到麥場看看熱鬧。

    我正被昨夜的那個夢,搞得頭暈腦脹也像出門放放風,就答應和海嬰一塊朝麥場看看。顯然昨夜的那個夢依然在我的腦中盤旋,以至我在走出宅院,穿梭在鎮子的小巷中時,竟有了些幻覺。所做過的任何一個夢都沒有如此的清晰過,我甚至能把昨夜夢中發生的地點和眼前的每一條小巷,每一戶宅院,對上號。在我和海嬰趕到麥場時,典禮已經結束了,人都已經散去,隻剩下滿地的爆竹紙屑。

    “去墳林逛逛吧。”海嬰的語氣中透著點逛街似的興奮。

    “這可是新年的第一天,鎮子的人都很忌諱去哪種地方,很不吉利的。”我答到。

    “我們又不是鎮子上的人。再說我們錯過了時間,還沒來得及跟外婆告別呢,咱到她們墳前去跟她老人家磕個頭也好啊,不然外婆可要怪罪我們的喲!”海嬰有些狡猾地說。

    央求不過,我隻好和海嬰從麥場向鎮子東南的墳場走去。

    在我們走出麥場的時候,我就有點後悔太過輕率地答應海嬰的要求了。我們走的幾乎就是鎮子埋葬死人時的‘出葬的路線’,而且,幾乎就跟在從‘家堂’告別的那群亡靈身後。如果在外婆活的時候,我敢這樣幹,以外婆的脾氣,非把我逐出家門不可。

    這墳場據一些老人講,是由鎮子的先人請道家術士,相中的一塊風水寶地。這兒青山綠水,一片世外風光,猶如仙境一般。

    我本打算和海嬰來到外婆的墳前拜祭過後,就立刻帶她迴鎮子。因為我已經後悔在新年第一天帶這個丫頭到這種地方來了。

    一路走來,所看見的不計其數的墳頭,讓我觸目驚心,昨夜的那場夢,似乎並不尋常,它就像是印在了我的腦子裏一樣,而且時刻盤旋其中。讓人心有餘悸。

    墳頭大小不一,有些經過常年的雨水衝刷,隻剩鬥笠大小了。沒有人知道,這墳場到底有多少口墳墓,從幾百年起,鎮子上的死人都要埋在這裏。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

    相比鎮子其它地方的耕田,在這片墳場上耕種的莊稼似乎更易收獲。當年和外婆在這個鎮子生活時,我就注意過一個現象,盛夏時節,鎮子東南方向田地裏的莊稼明顯得茁壯,旺盛許多,風吹過時,田地裏的莊稼,綠油油的如海浪般連續不斷,到了秋天,就是另一番景象。這兒的莊稼結出的果實相比其它地方,更加濃密飽滿。

    大約是埋藏在這片墳場下的肉屍腐敗,變成了滋養莊稼的肥料緣故。但鎮子上的許多老人卻不這麽看,他們認為這是列祖列宗對鎮子的恩惠。而且他們有足夠的理由和你爭辯:如果隻是土壤的原因,為什麽那兒就不長雜草呢?

    事實的確如此,那兒的莊稼雖然茂盛,但雜草卻不宜生長,耕種者甚至免去了烈日下鋤禾的辛苦。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當海嬰遠遠地看到埋葬外婆的那片小樹林時,就叫了起來,“天呢,果真是這樣,它還是綠色的。”任何在隆冬看到這片樹林的人都不免驚訝,在這萬木冷零的季節,這片樹林裏的樹木卻枝繁葉茂,如盛夏時般濃綠。

    “怎麽會是這樣呢,好奇怪喲!”海嬰走進樹木時,似乎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摸著樹幹,雙眼圓睜,表情驚訝。

    外婆的墳墓位於小樹林的中央,這是一座普通的墳墓,沒有特別的修飾。在墳前立著一塊黑色的石碑,石碑上刻著碑文,碑文是孔先生撰寫的。孔先生不隻給外婆寫了碑文,鎮子上隻要有頭有臉的人死了,或者舍得化些銀子的人家,他都樂意替去寫。

    我和海嬰在外婆墳前拜祭完畢,海嬰似乎對這片小樹林還有些意猶未盡,又在樹林裏轉悠了一圈,才跟我離去。她還想到繼續到墳場裏邊去走走,被我勸住“都是些荒墳而已,沒有什麽好看的,別胡鬧了。我們趕快迴去。”

    就在我說話時,海嬰突然叫道“看,那是什麽!”我順著海嬰的手指望去。隻見在不遠處的天空,一團濃黑的氣團朝這邊飄過來,似雲非雲,似霧非霧。

    這個球形狀的巨大氣團,似乎是從鎮子上飄過來的,此時就在我們幾百米的遠的空中飄浮。而且似乎一點一點地朝我們這邊推進。

    我和海嬰目瞪口呆地盯著這團黑氣,它的形狀也在張牙舞爪地變化著。

    漸漸地,黑球像一個脬化的雞蛋那樣在空中裂中,從中冒出了一股更加濃密的黑氣。黑氣在慢慢地拉伸和擴展,先是出現了一個身體輪廓,之後是四肢,和頭顱,像是畫家素描一樣,越來越清晰。十幾分鍾的時間過去之後,一隻巨大的墨色狐狸圖影,就出現在天空之中了。

    我和海嬰,眼睜睜地看著這隻狐狸朝頭頂壓過來。我們著實慌了片刻,半響才迴過神來,“快跑!”我喊到。

    話音未落,我們已經被這團黑氣團團包裹住。眼前一片漆黑,看不清方向,我大聲喊著:“海嬰,海嬰。”

    這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驚得我六神無主,完全失去了方寸。

    我和海嬰胡亂奔跑著,像是無頭的蒼蠅,但無論我們怎麽努力都跑不出這團黑氣的籠罩,它就像是長了眼睛似的一直跟著我們。就在我擔心這團邪氣十足的黑氣下一步會發生什麽可怕的變化時。突然一個女人的尖銳的聲音傳了過來,因為過度緊張,而且正處在奔跑之中,我並沒有聽清這個女人聲音的內容。隻隨著那聲音的響起,那團黑氣也慢慢消散了,它似乎就從我們的眼前鑽到了的地下,不見了。

    我看到海嬰站在離我幾百米的地方,一副呆若木雞,仿佛還不敢相信剛才發生的一切。我跑過去,緊緊跑住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沒事了丫頭,別怕啊,沒事了。”

    “剛才你聽沒聽到一個女人聲音。”海嬰突然問我。

    “聽到了,但沒清她說什麽。”

    “我聽清了。”

    “她說了些什麽?”

    “不要傷害我的孩子。”

    海嬰表情緊張地盯著我說。

    我看了看海嬰,又轉身望了望身後被風吹得嘩嘩作響的小樹林,“我們迴去吧!”我拉著海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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