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婆去世幾年後,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燒到了小鎮上。

    在那些紅衛兵的眼中,像小石鎮這種地方簡直就是造孽,是充斥著牛鬼蛇神之風的妖地,應該堅決地清除。說書被嚴令禁止,所有說書的人都要被改造教育,至於那些算命者,罪加一等,連改造的必要也沒有了,直接批鬥甚至活活打死。

    不幸的是,我也終於牽扯了進來,這一年,當我趕到鎮上祭祀外婆時,被幾個紅衛兵捉住。看來他們早就了解到我的底細,嚴肅地告訴我必須寫出通告跟我外婆斷絕關係,不然就不許離開小石鎮,並把我看押起來,關在一間馬廄裏。此後我又聽到了一個讓我驚慌失措的消息,他們準備連死人一起開改造,周舉人的廟要拆,外婆的墳要平,因為這兩人被視為小鎮的罪魁。

    原本安安靜靜的小鎮,頓時烏煙瘴氣,按歸紅衛兵們製定的標準,小石鎮的居民幾乎全部需要改造,因為這個鎮上的家家戶戶幾乎都和說書有某種直接或者間接的關係。

    紅衛兵人手緊缺,無瑕全部顧及,他們隻好從重點人物下手。首先選中了隻個在當今名氣較大的開刀。他們把些人抓住,扒光上身,遊街示眾。此時已是隆冬,寒風淩冽,這些已經混成名的說書人,基本上都上了年紀,身體上自然無法消受這樣的折騰,更難以忍受的是內心的羞侮,不少人都被折磨至死。就是那些活下來的。也都苟延殘喘,已經不成樣子。

    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全完改變了這個小鎮。運動不僅奪去了許多說書高手的性命,而且深刻地影響了人們的心理。他們不得不重新認識說書這種職業的可靠性,許多人慢慢地放棄了。以至於十多年後,已經很難再在小石鎮找到一個說書人了。

    但孔先生是一個例外。我認識孔先生時,他有四五十歲的年紀,清瘦儒雅,頗有君子之風。當時孔先生的說書事已經眾口傳送,名聞遐爾,甚至被認是繼周舉人之後,書說得好的人。

    那時人們都稱說書人為先生,而且孔先生的名字又特別的響亮,幾乎和周舉人一樣成了一個特定的代號,以至很多年後,我都不知道孔先生有真實姓名。

    在那場浩劫當中,孔先生這樣的人物當然是不能幸免的。但相比鎮上那些正被批鬥受折磨的說書同行,孔先生又有些幸運。

    當年“文革”波及大江南北,並不是一地的事情,因此,說書人那裏都去不得。小石鎮原本那些走南闖北的說書人也都迴鄉,不得不拿起鋤頭下地務農,因為當那些紅衛兵趕到鎮上時,他們猶如甕中之鱉,被一窩端了。

    但是孔先生名聲在外,許多聽他的書已經到了癡迷的地步,茶飯不思,因此,即使在運動很激烈的時候,一些鐵杆“孔迷”依然冒險捧場,因些孔先生沒有和眾多的說書人一樣在這場浩劫中失業。

    在非常時期,孔先生當然也不能像往日那般名目張膽地說書,而是轉入了地下。找一個地點相對安全的房屋,然後再派個人放風,一切布置妥當之後,方可開始說書。非常時期自然有非常舉措。也會有些有錢有勢的人,把孔先生偷偷叫到家裏,聽他說書。

    在小石鎮的說書人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時,孔先生早已經聽到了風聲,逃之夭夭了。

    不幸的是,孔先生雖然尚未娶生子,但在小石鎮還有一年邁的母親,紅衛兵見孔先生竟然出逃,惱羞成怒,竟然拿孔先生的母親做人質,威逼孔先生迴到鎮上就擒。之後,孔母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做出了一件讓所有人都驚訝不已的事情,一天深夜她趁人不備,懸梁自盡了。

    幾天之後,讓鎮上人們目瞪口呆的事情出現了,人們看到孔先生一身白色的孝服,淚流滿麵地趕迴鎮上為母奔喪。

    孔先生遠在他鄉,為什麽消息卻如此靈通,能及時了解小鎮上發生的一切?

    這都是我的緣故。

    我是在外婆的葬禮上,第一次見到孔先生的,他像一個父親一樣摸著我的頭,不停地安慰我。而且外婆的葬禮也是由他主持的。我和這個的溫和敦厚的說書人一見如故。此後,我們一直有書信聯係。

    我最感興趣地是向他討教一些誌怪方麵的話題,這些事情原本都是我想向外婆請教而又不敢開口的。我本以為孔先生是和外婆截然不同的一種性格,一定不會拒絕我的請教。令我失望的是,孔先生每次對我問題幾乎都是同一種態度:我隻是一個說書匠而已,說書本就是信口開河,胡編爛造而已,隻圖搏眾人一樂,換取些度日的銀兩,並不懂得這些事情。

    但我卻感覺這個孔先生是和我外婆一樣不可思議的人物,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他更加容易接近和信任。我甚至把在蒲陵村發生的那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寫在紙上,連同影印的那個神秘的狐狸圖案一並寄給他,企圖請他幫我找到點頭緒。

    望眼欲穿之下,幾個月後,我終於收到孔先生一個很敷衍的答複:我已至耄耋之年,老眼昏花,精力也有限了,讀字認圖都甚感吃力,更無法解讀你的來信。人世間變幻莫測之事多矣,又何必認真呢?

    這是二十多年後的事情了。

    孔先生迴到鎮子之前,我已經平安無事了,那些紅衛兵對我調查了一番,發現我祖上八輩貧農,還有一位叔叔參加革命工作光榮犧牲成了烈士,在讓我保證和那位罪大惡極的婆子劃清界線後,解除了對我的監控。他們這樣做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讓我給一些更加需要改造的人讓地方,因為關押所的房子,已經人滿為患了。

    聽到孔先生迴到小石鎮的消息之後,紅衛兵立刻趕了過來,但是這些紅衛兵大概都是出身農村,受家鄉習俗的影響,都很忌諱孔先生的這身打扮,“把孝服脫掉!”一個頭目似的人物高聲叫到。孔先生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下,繼續往前走。“把他給我攔住,把他孝服給我扒下來。上啊,你們他媽的怕什麽啊?”他大聲訓斥著身旁邊幾個還帶娃娃氣的小兵。

    “聽說扒別人孝服是很不吉利的事情。”一個小兵提醒到。

    “不許說胡話,偉大領袖毛主席看著我們呢,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上。”頭目使勁地把幾個小兵向前推。事已至此,隻個小兵隻好很不情願地趕上前去,把孔先生身上的孝服扒掉。然後那個頭目一把奪過扒掉的孝服,用打火柴點燃,把它付之一炬。

    “你們就不怕報應嗎?”孔先生罵到。

    “看來你是要頑抗到底是嗎,竟然敢詛咒革命戰士,把他帶走。”頭目發出了命令。

    “請允許我先迴家安葬後老母,然後再跟你們去。”

    “你甭操心了,他老人家,我們會替你安葬的,你跟我們去好好改造吧。”

    當晚,孔先生被帶到一個小屋子裏,單獨關了起來,也是在這個晚上,孔母的屍體被鎮上的幾個好心人抬著,埋藏在了一片荒野之中。

    午夜時分,一個男人淒慘的哭泣聲在小鎮的上空迴蕩,分外刺耳。我打算去看看孔先生,可是幾次都被幾個紅衛兵擋住,他們嚴正的警告我,要跟孔先生這種人劃清界限。

    每二天的上午,為孔先生開的專場批鬥大會開始了,大會的場地設在小石鎮一個小學的操場上,諾大的一個操場上擠滿了人。這些善良的人們的基本上都是被迫參加的,他們被逼著來看看說書者的下場,以敬效尤。

    孔先生上身赤裸,頭戴一頂衝天帽,跪在操場的指揮台上。批鬥大會正式開始,幾個頭頭輪番講話完畢之後。由於親自抓獲孔先生的那個頭目一一列舉孔先生的罪行。他手拿著厚厚的一遝紙,正準備宣讀,突然他像是失去控製一般,把紙到了拋空中,然後手舞足蹈起來,嘴裏還念念有詞。

    所有人都被這突然其來的場麵驚呆了,他們麵麵相覷,不知所以。這場批鬥大會也草草收場,不了了之。

    人們對此議論紛紛,還聯想到埋葬外婆的那片小樹林發生的事情,他們最終得出結論,孔先生和外婆都是一樣的高人,自然會被神奇的力量所庇護。不論真假,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經過這場風波,紅衛兵的批鬥熱情明顯降溫了,他們曾揚言要拆除周舉人的寺廟和鏟平外婆的墳墓,現在也不見了動靜。

    很快他們內部又出現了幫派之爭,化為武鬥,元氣大傷,隨後慢慢地撤出了這個小石鎮。臨走的時候,那個曾像是被鬼神附近一般的頭目,來到孔先生的家裏,跪到他麵前,給他磕了三個響頭,方才離去。

    我曾經不至一次地跟孔先生談及此事,他每次總是諱莫如深地說,“巧合罷了,世事莫測,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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