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美音樓的最高處,秋的顏色分外蕭瑟,張開雙臂,似要擁抱整個世界。


    那是嫣然跳下的位置,他仿若能夠看到他最愛的女孩在看盡人間蒼涼後,奮力一躍,最終在一片血泊中悲慘的死去。


    他曾說過的,會一輩子和她在一起。


    不離不棄!


    如今卻背棄了誓言,獨活於世,卻比死亡更讓他絕望。


    他想,這便是他要贖的罪。


    可如今,這罪是否也該了結了呢?


    八年了,日複一日,盡是煎熬與折磨。


    沒有她的世界,對他而言太過殘酷、悲涼,毫無生的意義。


    就這樣吧!


    如果這個世界沒有顧嫣然,那他便去另一個世界找她。


    ***********


    南華教務處,一壺清茶,溫熱的清香彌漫在房間裏,升起嫋嫋薄煙。


    辦公室裏的書櫃上專門有好幾層是用來擺放著各種獎章及獎牌,放的時間有些長了,又不經常打理,已有一層灰。


    靠近門的右麵有一大塊牆,專門擺放著這些年與各屆畢業生的合影,照片的主人很珍惜這些相片,每一張都用精致的相框框好,下角根據所站位置,標注出了每個學生的名字,相框玻璃上沒有一絲灰塵,便可知這些相片對他的意義遠遠超過了哪些金燦燦的獎杯。


    “快來喝茶,這茶是暑假去杭州玩兒的時候買的明前龍井,味道清香,還不錯。”說話的人皮膚又黑,漆黑的眉毛,一頭濃密的短發,有些自來卷。


    正因為這頭濃密的自來卷兒,不少同學暗自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卷毛”,叫的時間長了,竟然忘記了他的真實姓名其實叫張希。


    辦公室裏的客人正站在照片牆旁,看的太出神,似是掉入了某個夢境,聽到他的話,這才將神智拉了迴來,坐到沙發上。


    軒木輕呡了一口茶,雖不是頂級綠茶,但味道卻也清香。


    這裏是他學生時代經常出入的地方,出出進進那麽多次,卻從沒有停下來細細看過這麵記載了老師多年歲月的照片牆。


    “這是多少年沒見啊,真是差點兒就沒認出來你!”張老師感慨道,每年都有學生畢業,自然又有許多學生入學。


    他教過的學生不計其數,但幾乎每個老師的腦海裏總有那麽幾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孩子,要麽是學習成績異常出色,要麽便是那種十分調皮搗蛋的孩子。


    可無論怎麽看,他眼前坐著的年輕人都不像是後者。


    如今這個淡定喝茶的年輕人,不再是不諳世事的無知少年,而是被譽為新一代商業奇才的南宮集團繼承人。


    “八年了!”他淡淡的道,神色平靜,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


    是啊!八年了,八年足夠讓一個人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若不是親眼所見,想必他是怎麽都不會想到原本調皮搗蛋的大男孩竟會變成如今這番模樣,散發著冷漠疏離的氣息,有種高不可攀,又拒人千裏的距離感。


    師生相見本該聊過往種種,高中三年似乎應該有許多點點滴滴可以變成此次久別從逢的談資,會說想當初你這小子怎樣怎樣,又或者那個時候大家最怕的就是您……等等之類,但對於他們來說卻是聊不得的話題。


    原因無它,對於軒木來說,在南華的所有記憶,必定都會牽扯出另一些人來。


    那時候他們幾乎形影不離,整日嬉笑調侃,不知鬧出了多少笑話,如今卻死的死,病的病,殘的殘,結局悲涼,即便再美好的記憶,都會變成不可觸碰的傷痛。


    短暫寒暄,兩個人聊天,多是張老師在講,似乎很想活躍氣氛,卻難掩強顏歡笑的神情,多次冷場,靜的讓人覺得太過尷尬,於是兩人隻能低頭喝茶。


    最終,軒木起身說還有事情,要先離開了,說感謝他的茶。


    軒木表現的很客氣,也很有禮貌,跟八年前不懂人情世故的男孩判若兩人,應該算是進步了吧,也可以說是成熟了,卻不知為何讓張老師有種說不出來的惆悵。


    張老師也站了起來,想說些什麽,卻又欲言而止,最終笑了笑,臨別時說希望他能多來這裏看看,畢竟是母校。


    軒木卻沒有再說什麽,轉身離開了。


    張老師站在辦公室靠窗的位置,看著樓下的人漸漸遠去的背影,不免哀歎,物是人非,便是如此吧。


    沒想到多年後再次相見,竟會是如今這樣的情景,尷尬生疏到無話可說。


    他依稀記得,高中的他們,整日黏在一起,四人而行,嬉笑玩鬧,盡情享受著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如今卻全全帶進了一個女孩的墳墓裏,沒有人敢去迴憶。


    他記得那年春季,校園裏的木棉花開的正濃,他在樹下抱著一把吉他為她唱歌,曲目便是《小薇》。


    那時軒木是他眾多學生中最調皮搗蛋,餿主意特多,關鍵是跟他私交最好的學生,說來慚愧,他第一次告白竟是由這個學生一手安排的。


    他記得那夜她尷尬的表情,記得那個軒木突然拉著嫣然的手從灌木叢中鑽了出來,對著他和齊薇大聲喊“老師好”嚇得他們馬上拉開好大一塊距離。


    自然也記得那夜,這個明朗天真的男孩曾經對他們說:“報告老師,我們在約會。”


    “我喜歡顧嫣然,我會一輩子對她好,大學畢業了,我就娶她。我們結婚的時候你和齊老師一定要給我們當證婚人。”


    他記得那個男孩的聲音特別大,不隱藏、不怯懦、不恐懼,比任何人都真誠,在小花園的上空蕩著迴音,眉眼彎彎,笑容璀璨。


    如今,卻再也沒辦法從那個他臉上看到了。


    八年歲月,改變的又何止是南宮軒木呢?


    書櫃旁邊擺放著他們一家三口旅行的照片,被稱為四大惡人的卷毛結婚了,家庭幸福,女兒今年已經6歲了,每年寒暑假他們一家三口都會去各地旅行,辦公室裏到處是他們一家幸福的印記。


    隻是,照片裏的人卻不是八年前他一心追求的齊薇。


    生命裏總有一些人匆匆的來,又匆匆的走,留下太多美好的記憶,太快樂卻也太悲傷。


    太多的誓言注定沒辦法成真,譬如軒木曾經說過要娶嫣然,譬如他和齊薇也曾暗自答應過會一同出席他們的婚禮。


    可實際上,兩人交往沒多久,齊薇就突然跟他分手,匆匆離職,他痛苦了好一陣,甚至以為這輩子再也不可能愛上別人。


    可後來他遇到了現在的老婆,結了婚,生了孩子,生活美滿。


    他相信,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必定會為你打開一扇窗。


    獲取幸福的方法也許不隻有一個,隻要你敢於麵對陽光,未來總會充滿希望。


    其實最後,他是有話對軒木說的,想讓他積極麵對生活,並祝願他能夠獲得幸福。


    隻是,最後這些話統統憋在了胸口。


    也許,那個女孩的死對於他們來說已成為某段遙遠的故事,甚至漸漸淡出了他們記憶。


    可對於軒木來說,卻猶如剛剛發生的悲劇。


    他若捆綁自己,再溫暖的陽光也會灼傷他的眼睛,再積極的話語,都會激起他的憤怒。


    遇到軒木對卷毛而言純屬偶然,他本是要迴辦公室的,卻遠遠看到一個人影,西裝革履,身形筆直,氣質出眾,本以為是校長的客人,卻又馬上否定了這種可能性。


    南華向來對外來人員管理嚴格,如果是客人,一般都會有人隨同,可這個人卻很顯然是一個人,而且似乎對南華的建築物方位十分了解,很有目的性的往美音樓的方向走。


    關於美音樓曾經發生的一切,曾經轟動一時,有可能正是因為如此吧,讓學生們對於那個跳樓自殺的女孩兒充滿了好奇心,越好奇便越覺得神秘,於是校園中流傳著好幾個版本的鬼故事,顧嫣然三個字在南華除了是女鬼的代名詞,還是學神的代名詞。


    有人扒出來了嫣然的成績,驚奇的發現她是南華為數不多的滿分學霸,再加之慘死校園,於是莫名其妙的便成了每次月考、聯考前必拜的“學神”,午夜時分會有不少學生拿著手電筒,偷偷溜出來在美音樓樓下虔誠祭拜。


    可對於目睹了她墜樓的人來說,她既不是鬼,也不是神,隻不過是個可憐的女孩。


    嫣然的事或多或少的在當時每個人的心裏都留下了痕跡,對於卷毛而言就更是如此了,於是他鬼使神差般的跟在了那人身後,雖然隻是背影,再加之他的變化太大,他不太敢認,但多少猜到那人是誰了。


    想想整個南華,有誰可以如此出入自由呢?


    去年,南華學院正式收入南宮集團名下,從校董事會到校組織架構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動,整個南華學院人心惶惶,最近更是有傳言說南華學院會麵臨重大抉擇,直接影響著整個學院的去留問題。


    而掌控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正是被譽為商業奇才,出任南宮集團最年輕社長的南宮家族唯一繼承人,南宮軒木。


    隻是他為什麽會突然來訪呢?


    況且如果他是以南宮集團社長的身份來必定會驚動一群高管,可見此次他來並不像引起過多注意。


    而最讓他不安的便是南宮軒木的行進方向十分明確,美音樓。


    八年前,顧嫣然從上麵跳了下來。


    於是他就那麽一直跟在他身後,直到他登上了頂樓天台,站在最高處,張開雙臂。


    卷毛大叫了一聲:“南宮軒木”


    他這才轉過頭,看向他,眼神竟黑洞洞的,似是沒有靈魂的軀殼。


    直到現在他都在後怕,如果他晚來一步……他不敢想象,軒木到底會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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