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印赴死的時候,牢房的小窗正停了一隻烏鴉。


    窗外下著滂沱的雨,那隻鳥渾身濕噠噠的,烏黑的羽毛貼在並不壯實的身軀上,它立在灌風的窗沿上,凍得瑟瑟發抖。


    他瞧了一會兒,然後轉過身去,推開宦官遞過來的酒杯。


    “我不想死。”


    窗沿那雙暗褐色的眼睛,靜靜盯著牢房裏的他。


    宦官穿了一身暗紅的衣袍,被他推開也隻好脾氣地笑著,低聲勸他:“大人,這可不能由咱家做主,您這命定在這,誰也不敢放。”


    霄印冷笑,“一個弑主篡位的奴才,憑什麽定我的命?”


    宦官笑收了點,渾濁的眼睛微微眯起,“可現在在牢裏的是您啊……”


    他這句調子拖得老長,悠悠迴蕩在寂靜的牢房裏,似是一把淬了毒的小刀,一刀刀削著霄印的臉皮。


    霄印氣得身子發抖,“他敢!斬使者他就不怕我義父起兵!”


    宦官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味深長,“您在這呆久了,也怕是不知道,您那位義父已經將霄家抄家了……”


    霄印一霎震住,眸光盡是不可置信,“不可能……”


    宦官笑得更為和善,抬手又為霄印斟了一杯,“沒什麽不可能的,改天換地,君要臣死,這凡塵人間,不都是這麽個輪迴嗎?”他將酒杯遞到霄印唇邊,“所以啊,您還是喝了吧,求個下輩子做那人上人,不要再被挾製於人,生生死死不由己。”


    他男女不辨的低語宛如一種蠱惑,還沉浸在震驚當中的霄印失神地張開唇,就在毒酒將要灌入之際,窗沿的烏鴉怪叫一聲,撲棱著翅膀飛了起來。


    霄印猛然迴神,一把推開逼到身前的宦官,旁邊的獄卒連忙去扶,也沒來得及在意霄印,而就在這人仰馬翻之際,霄印拽開未鎖的牢門,逃了出去。


    “抓人啊!”


    鴉羽濕潤的烏鴉拍打著翅膀一並跟了過來。


    霄印喘著粗氣從點著火把的牢房通道穿梭而過,耳膜裏跫音攢動,連帶著他的心跳唿吸也一並躁亂。


    他不想死,更別提是死在一個宦官之手。他生來驕傲,作為霄家子弟,就應該堂堂正正地死在疆場,如同他的父親、他的長兄。


    “呀--”烏鴉的叫聲盤旋在霄印頭上。


    通道盡頭的光越來越近,隻差幾步,他就能逃出困了他幾月的樊籠。


    “嗬--”一聲男人的低吼,霄印跟前突然閃出一個高大的身影。


    幾乎在一瞬間,肌肉虯結的守衛揮著利斧砍上他的胸膛,鮮血如瀑布般噴湧出來。


    “呀--呀--”烏鴉被噴濺的熱血嚇得在半空中亂竄。


    霄印抓住那把斧頭,通紅了雙眼,朝比他高大許多的守衛怒喊道:“讓我出去!”


    守衛被他兇戾的眉眼嚇到,慌慌張張把斧頭拔了出來,灰黃的牆壁又噴濺上一道鮮血。


    身後,宦官一行也追了上來,霄印正捂著傷口蹣跚往前走,有人突然從後背狠狠地踹了他一腳,他悶哼一聲撲通倒下,散入光亮的出口近在咫尺。


    “大人,你這是何必呢?”宦官假惺惺地湊上前來,一臉令人作嘔的虛假同情,“喝毒酒雖會讓您口鼻流血,但好歹還能有個全屍,如今身上這麽長一道傷口,怕是死了也不美觀啊……”


    他邊這樣說著,邊招手讓人又遞上一杯毒酒。


    “喝了這杯酒,您也去黃泉吧……”


    霄印喘著粗氣,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他的眼睛死死地望著出口外的世界,仿佛神魂都已經飛了出去。


    受到驚嚇的那隻烏鴉也落了下來,停在壁上放置火把的彎鉤上,用一雙暗褐色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這場鬧劇。


    已經慢慢失了力氣的霄印被宦官輕易地摁住了頭顱,辛辣的酒液從口鼻灌了進來。


    “咳咳……”他嗆得口鼻發酸。


    “來,把酒壺給我!”一杯灌完,宦官的眼睛裏滿是詭異的興奮。


    獄卒應聲而上,這一次,宦官不再掩飾自己施虐的*,粗暴甚至是刻意地去壓製霄印的口鼻,將毒酒灌了進去。


    藥效很快就發作了。


    霄印肚腹裏燒起一種似尖齒齧人的疼痛,仿佛五髒六腑都被肚子裏多出來的怪物吃了進去。


    他掙紮著,脫開癲狂狀態的宦官,努力地繼續往外爬去。


    身後提著酒壺的宦官看著他醜陋的姿勢哈哈大笑,那些勢利的走狗一並跟著附和嘲笑他。


    霄印充耳不聞,他心中隻有一個想法--爬出去,不能死在這裏。


    當指尖觸到濕潤的泥土時,他終於喪失了力氣,眼前一片黑暗。


    再也不聞。


    在這片無垠無盡的黑暗中,他想起了年少時的恣意時光。


    那天也下了雨,隻是是春日的雨絲,柔情綿綿,帶著江南小意,溫存在湖水楊柳間。


    他騎著高頭大馬,被擁簇在好友中間,放聲大笑著往郊外趕。


    那些春雨浸濕了他的額發,還有些料峭的春風從他的袍袖間擁灌而入,刺在皮膚上的是微涼而又令人精神的溫度。


    而在途中,他們路過了一大片油菜花田,田埂路邊站著一個衣著樸素的平民少年,他用粗糙的藍布巾包著頭發,身上是一套洗得發白的麻布衣衫,他默默駐足在路邊,望著縱馬而馳的他們,宛如那片驚豔得耀眼的油菜花田的一個布景。


    可霄印卻無端地注意到了。


    在這蒙蒙細雨中,那人含著淺淺的笑,一雙眸子清亮如水,望進去便仿佛窺見了另一片天地,他挽著的挎籃裏還放置了一大捧油菜花,明黃的顏色卻不及那雙眼的半分明亮。


    即使走了好遠,他也忍不住迴頭去看,直到那人縮成視野中的一個小點,他才不甘心地迴頭,敷衍應付好友的問詢。


    後來,他忘了那日是去做什麽,可油菜花田中的少年,卻被他放進了午夜夢迴處。


    每每情動,霄印便止不住地想起了那雙眼,清澈如洗的眸子裏,單單映著他一個人的身影,便隻是想象,也讓他抑不住情♂欲勃發。


    再後來,他又故意往那處去,卻再沒遇到那樣一個少年。


    他成為他肆意時光中一個缺憾的夢。


    黑暗並不是無盡的。


    他醒來時,耳邊鴉聲不斷,睜開眼一望,是一片寬闊平坦的圓台。


    圓台下累積了森森白骨,烏鴉站在那些屍體上,呀呀叫著,吵鬧得令人煩躁,霄印皺眉,從地上站了起來,卻發現身體輕飄飄的,一瞬之間就已離地半米。


    也是從這個視角看,他才發現,在圍繞圓台的地方還有一個環狀的凹坑,凹坑裏流動著未凝固的血液,月色下呈出暗紅的光。霄印抬頭望,溫潤的月亮正掛在墨藍色的天空上,視線放下來,再看見的便是一個奇怪的人。


    他穿著一身灰色的道士袍,一隻手揮舞著法旗,一隻手搖動著鈴鐺,口裏振振有詞,卻是令人聽不懂的術語。


    霄印飄過去想問這是哪,四麵八方突然傳來如風聲般的低嚎,一眨眼,這片寬闊的圓台上突然顯出許多個如他般的半透明人形,放眼望去,估摸也有幾百人,俱是浮在半空中。可奇怪的是,與他一樣保有意識的在張望的,卻隻有寥寥幾個。


    然後又是一陣急促的鈴鐺聲,所有“人”都突然精神起來,捉住身邊的同伴宛如獸類般互相撕咬殺傷。


    霄印不能躲,到處都是殺得通紅了眼的“人”,他抵擋不了,便幹脆反作攻勢,將那些想要傷害他的都一個個“殺”掉。


    “殺”到最後,他自己都慢慢失去了意識,仿佛被人操縱的傀儡。


    直到將最後一個眼裏閃動著害怕的“人”殺掉,他忍不住打了個飽嗝。


    那個道士哈哈大笑了起來,那瘋狂的笑聲讓霄印一瞬清醒,他想起那個灌了自己一瓶毒酒的宦官,他們的笑聲都是一樣的瘋狂。霄印偷偷打量那名道士,腳下慢慢往與他相反的方向逃去,可無論如何走,他都跑不出圓台的範圍,每每到了邊緣,就有一片透明的屏障擋住他的去路。


    灰袍道士走了過來,他站在圓盤下,眼神貪婪地看著飄在空中的霄印,“再煉化四十九天,我就能長生了!”


    霄印心裏陡然一驚。


    煉化?這妖道是要殺了自己!


    妖道哈哈大笑,又念了句什麽,凹坑裏的血液便噴湧上來,在霄印頭頂結成一個紅色的半球罩。


    “放我出去!”霄印撲了上去,卻不料那罩上的紅光如利刃般刺入他身體,一瞬眼前又是一黑。


    再醒來時,頭頂上依舊有那個紅色的半球罩。霄印嚐試了許多方法,可結果都是一樣。


    陷入沉睡,然後又醒來,再嚐試逃出去,再暈倒。


    時日便也這樣循環往複。


    直到某一天,終於放棄逃出去的霄印等來紅光被撤下的時候,而這時,灰袍老道已經變了樣子--他沒了眼鼻和嘴。


    這已經不能用“人”來形容了,他舍棄了人的身份,吞吃鬼魂和生魂。


    一名術法比他更為強大的道人很快尋了過來,原來這名灰袍老道是他的同門,他對老道為長生而為禍人間的事情痛心疾首,並且與變了模樣的灰袍老道鬥了七天七夜,精疲力盡地將他封印起來,而霄印也被他順勢壓製成一柄刀。


    變成刀的日子是孤獨而又寂寞的,霄印很少能醒來,往往都是他餓得極狠的時候,敵過了強硬的封印,一醒來便把眼前的人或鬼吞吃入腹,以此積蓄他繼續存活在這個世上的能量。


    時光不知罔替,朝代更迭、人世變幻都漸漸與他無關。


    於他而言,隻有無邊無際的沉睡,和餓得仿佛都要吞吃自己時的癲狂。他“活”著的狀態,漸漸隻有這兩種。


    直到……


    他又看見了那雙眼。


    不同於油菜花田的那片天色,他醒來時剛剛吞吃了兩個小鬼,喧囂的饑餓得以平息,他稍稍能控製自己的理智,然後在昏暗的房間裏瞧見了那樣一個人。


    這理應是一個很普通的見麵。


    但因為那樣一雙眼,這場見麵便變得不普通了。


    在那樣漫長的時光裏,他本應已經忘了那個人的模樣,可因為午夜夢迴、無垠的黑暗沉睡,那雙眼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卻愈發深刻了。


    是這樣一雙眼,像三月春水,像柳蔭下的湖麵,沒有風的時候靜若一扇上好的銅鏡,當有人走近時,便能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影子。


    可是,他不是那個人。


    而他,也不是在春日縱馬奔馳的灑脫青年。


    他身上背負了沉重的血腥罪孽,已經不屬於這片天地,沒有人願意與他牽扯,也沒有人能與他牽扯。


    這裏對他來說,隻是食物生存的地方,與沉睡時的寓所。


    所以他吃了他的眼睛,那讓他著迷、讓他想要永永遠遠被映著的眼睛,終於被他吞了下去,仿佛吞掉彼時那個缺憾的夢。


    咽下,便不會再有遺憾了吧。


    可青年並不是尋常人,他與當年那個封印他的道人一樣,會玄妙而又正派的道法,他被天雷擊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能夠從這裏消失。


    可是沒有。


    再醒來,他已經被人製在手中,身體虛弱得不成樣子,感受到生魂的靠近,幾乎是迫切地,他吸食著陌生人的血肉,聽著刺耳的女人的尖叫聲,他甚至有些病態的滿足,即使已經厭倦了這個人間,他仍舊下意識地渴求著活在這個世界的力量。


    再後來青年靠近,與人一起將他拔了出來,他感受不到他們身上的活人氣息,便放棄了從他們身上攫取力量的想法。


    反正靠著剛剛吸食的力量,他依然可以“活”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他便呆在了青年身邊。


    他們呆的屋子是一個聚陰之地,霄印偶爾能夠蘇醒過來,加之封印隨著時間流逝愈發薄弱,他漸漸也能在想要清醒的時候保持清醒。


    不過,他不怎麽化成人形。


    青年叫喬木,眉眼一天比一天好看,霄印作為一柄刀的視角,常常能看見青年垂下眼眸靜靜看書的模樣,那種專注的神情,令他怎麽看都看不厭。


    直到後來想要靠近,卻發現有人比他更親近喬木時,他便迫不及待地化成人形想去探探喬木的意思。


    可喬木並不願意告訴他。而他也在那雙好看的眸子望向自己時,心神都被牽了過去。


    他還是很喜歡他的眼睛,就算自欺欺人說已經償了遺憾,可在千年後,他又被另一雙清澈的眼迷住了心神。


    喬木定住了他然後轉身離開,那名與他親密得過分的青年走了進來,然後對他講了些亂七八糟的話,總結大意也就是宣誓主權,讓他不要貪圖起心思。


    霄印很憤怒,他憑什麽?


    一麵推拒著不坦白自己的心意,一麵在背後跟他這個疑似情敵的人說些示威的話,他的手段和性格都配不上喬木。


    他憑什麽能親近喬木?


    ……


    那麽他又憑什麽去靠近喬木?


    霄印答不出自己的問題。


    他又變迴了古刀的形狀,偶爾保持著清醒,偶爾陷入昏睡。每每醒來,就望見喬木與那冰冷青年親密地說些什麽,霄印生氣,便又沉入夢裏,至少在這個由他編織的幻境裏,青年笑著看的是自己,而不是別人。


    後來感應到那妖道的氣息,他一瞬從夢中醒來,幫著喬木一起對敵,也親眼見證他帶著自己在眾人注視下,行雲流水般舞動。


    他知道喬木這隻是花拳繡腿,可因為是他,就算一向鄙棄這種套路的自己,也不禁有些著迷。


    ……


    好看就夠了。


    吞吃了妖道的鬼魂,他有了掙脫封印的力量,開始每日纏著喬木說話,他越來越渴求喬木注視著自己,因為明白自己已經無法在他心目中占去比喬睿更重的分量,他隻好貪圖著每一秒的注視,每一秒在他眼中自己的存在。


    後來來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山,他又感應到了妖道的氣息,他與喬木二人走散,然後一個人發現了妖道餘留下來的法陣。


    這處法陣妖道曾在紅罩外畫過,霄印知道,這是他最後獲得長生的關鍵。


    可現在他死了,霄印還“活”著。


    他去把喬木找了過來。


    可喬木說,滄海桑田、日月變幻,這處法陣已經發生了變換,與書上所記的要求大有不同。


    他問他要不要堅持試一試。


    霄印點頭。


    他想嚐試一下,如果變成人,就多了一項追求喬木的資本,如果變不成,那麽也該隨風散去,消失在人間。


    畢竟,他活得已經夠久了……


    最後,光輝乍起,將藏著法陣的洞穴照得明亮如晝,霄印站在中間,猩紅衣袍獵獵作響,他看著法陣外的青年,陰鬱了千多年的眉眼,終究在這一刻,如冰山消融般溫和下來。


    “喬木……”他喃喃喊。


    喬木正念著準備好的法咒,聽他似乎叫了自己一聲,分神看了他一眼。


    霄印勾起嘴角,肆意猖狂的眉眼此刻難得溫和。


    “我喜歡你。”他無聲地比著口型。


    而對麵,似乎察覺到他在說什麽的喬木,語速漸漸慢了下來。


    他捏緊了手中的符咒,然後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更為專注地為霄印補充了些法陣的缺陷,即使明知沒有多大用處,但仿佛自我安慰般,為霄印加了幾道“保險”。


    霄印笑了起來,明亮如晝的白光中,他慢慢閉上眼,朦朧中,仿佛又迴到那個下著雨絲的日子。


    大片大片的明黃的油菜花,挎著竹籃的粗布衫少年,一雙明澈如春湖的眼。


    波光瀲灩,他的唿吸也漸漸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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