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清和到時會議室還隻有一個程平和。她麵前攤著本筆記本,一手支著下巴,另一手無意識地轉動著筆。


    這間會議室是程忠國最喜歡的,從牆上“擁軍先進”的銅牌,到玻璃櫃裏的金杯,都是他引以為豪的軍人生涯的迴響:一日當兵,終身是兵。


    程平和迴頭見是程清和,臉上露出點喜色,一邊站起來迎接,一邊輕聲道,“還在車間。”


    程清和知道她指的程忠國,“車間有事?”


    程平和搖搖頭,簡單地說,“開會。”


    程清和會意,拉開椅子坐下,順手拿過一瓶水擰開喝了幾口。徐陶買的醬牛肉脯好吃是好吃,但味道太重,吃多了未免口渴。他隨口問程平和,“吃過晚飯沒?”


    她把筆記本推到程清和眼前,“沒有。律師在路上。打算定向增發,價格還沒定,差不多在這個區間。”程清和目光掠過相應數據,微微心驚,“現金支付?哪來的豪客?”程平和側耳聽了聽外頭的動靜才悄聲告訴他,“部委推薦的,說強強聯手。不知道董事長什麽時候聯係上的。”最後一句幾近耳語,低不可聞。


    程清和看了她一眼,實事求是地說,“如果要求解除托管的申請被批準,董事長個人所持股份隻占13%,引進大股東一來可以用足夠的現金迴購員工股,二來兩者聯手可緊握控製權。”就算他不滿董事長,但這種時候不宜再添亂,程平和對程忠國已產生隔閡,發展下去離心離德,隻有百害無一利。


    程平和沉默不語,程清和也不多勸,自顧自把幾個重要數據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


    “我一直在想沒有任何背景,讀普通大學畢業等於失業,到處遞簡曆卻因為學曆和能力平常而被拒會是什麽滋味。”


    程清和頭也不抬,“在你身上不存在那些假設。”


    程平和自嘲地笑了笑,沒再說下去。是,在程清和看來,既然已經有高起點,他和她要做的就是如何利用平台。然而她資質普通,擔不起。


    “家裏又不是付不起‘學費’,怕什麽。”程清和猜都猜得到她的想法,她這妄自菲薄的毛病好不容易好了些,又被突如其來的一串事情打迴去。


    程平和順從地嗯了聲,盯著窗外繼續出神。除了懷疑自己的能力,她還有許多雜念,然而不能向別人傾訴,哪怕是哥哥般的程清和,他的迴答無非是讓她不要多想,專心做好手頭的事,隻在過程不問前程。在他看來,過程達到要求就會有美好的前程,可對這點程平和越來越懷疑,她隻覺得不是所有努力都會有好結果,而不忘初心又有多難。


    走廊傳來腳步聲,程忠國和別人的交談聲也越來越近。會議室裏的兄妹倆交換了一個眼神,來的人除了程忠國、律師,還有車間兩個剛提拔起來的副主任,顯然他們聊得很高興,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新合作方的人明天到,打算用兩周時間談合作,券商那邊也會過來處理具體事務。當中對方也會派人去幾個效益好的分廠實地考查,但不過是門麵功夫,有部委牽頭,雙方董事長又有老交情,一切好說。


    會上程忠國把大部分工作交給新中層,程平和看在眼裏替堂兄難受。散會後程忠國和律師還有話說,程平和見堂哥跟那兩個副主任有說有笑,不由得不是滋味,他向來心高氣傲,然而近來變了不少。


    程清和注意到程平和的眼神,對她笑笑示意無妨。


    程平和剛鬆了口氣,程忠國卻去而複返,當著他們仨的麵對程清和道,“出去辦點小事要那麽久?整個下午不見你,今天算了,再有下次我叫人事記你曠工!”


    他臉色不善,一付嗬斥的語氣,頓時其他人齊齊發窘,恨不得不在場才好。程平和更是提起心,生怕程清和倔勁發作,跟程忠國當麵爭吵。幸好程清和沒有,給她個安撫的眼神,泰然應道,“是,我知道了。”


    程忠國不是十分滿意,盯著程清和又訓道,“不要以為自己是總經理,就不把公司的規章製度當迴事,我在公司幾十年尚且不敢遲到早退,你算老幾!我告訴你,我這裏的位子能者上,做不好的下,你好自為之!”


    程平和垂眼看著地麵,聽到程清和又應了聲,“我明白。”


    何必呢,如今連麵子都不給了嗎。她在心裏長長歎了口氣,想到自家跟父母的關係也沒有好到哪,更加黯然。上一輩的父母大多如是,程平和心道,給予兒女生命的同時也視兒女為己有。


    程忠國又訓了幾句,轉向程平和,“今天股價是多少?”聽到她報的數字他有幾分意外,“最近跌了?”


    “有點波動,不過大行情也是這樣。”


    程忠國並不在意,隻笑罵一聲,“便宜那幫家夥。”


    他一走那兩個副主任說要迴車間也走得飛快,程清和抹了把臉,對程平和笑了笑,“罵得我跟孫子似的,我臉都僵了。”


    還能開口說笑,程平和放下心來,“董事長是嚴肅得嚇人,去年車間有個新來的工人,見到董事長嚇得轉身就跑,一頭撞在柱子上。我還聽人說,從前董事長剛做廠長,下麵工人打架,他去叫停,那幫人還不服氣,衝他嚷嚷,‘大哥,閃一邊去。’董事長說‘你叫我大哥我就能管你’,揮起拳頭和為首的打了場架。”


    還真是人人都從年輕過來的,兩人同時笑了。


    “誰告訴你的?”


    程平和遲疑片刻,仍是說了實話,“趙總。”


    想到趙剛眼下的處境,他倆不是滋味,但也無能為力。程清和問,“趙從周呢,還在那裏?有沒有說需要什麽?”


    “他迴來過一次,大概又去了。”程平和隻知道趙從周神出鬼沒,來去匆匆,“我打的錢他退迴來,說家裏有積蓄。”趙剛薪水加分紅過百萬的年收入,家裏確實不缺這點錢,程清和安慰堂妹,“心意到了就是。”


    見她仍是滿臉悵然,程清和揉了揉她的頭,“別想了。你剛才嚇得都快哭出來的樣子,是擔心我跟老頭子吵架?”不等程平和迴答,他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會。以前我是幼稚了些,以後不會了。”


    程平和抬眼看著堂哥,吞吞吐吐地說,“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我覺得大伯有點針對你。”


    程清和愣了下,笑道,“胡說八道,他是我親爹,說我是為我好。我前兩年是大膽大妄為了些,那次他查到我在采購的事上動了手腳,揍得我大半個月隻能趴著睡。可能就是這件事讓他生氣,不過我改還不行。”


    他倆說說笑笑收拾好東西離開辦公樓。


    此刻長原隻有晚班工人在忙碌,但燈光勾勒出整個廠房的輪廓,從遠處看去比白天更美,連少下車間的程平和也看得呆了,“真壯觀。”程清和提醒她,“它的豎立,有你一份子功勞。”程平和仍然趴在車窗上,“微不足道的一份。我看了一些很久以前的檔案,最早我們替別的廠代工,後來我們變大,反過來合並了那所國營大廠,那邊的不少資產和技術人員到了我們這邊。”


    “所以呢?”程清和很冷靜地問。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程平和拋了個書袋,迴頭笑道,“這一想覺得現在的事情也沒什麽大不了,變化在所難免,連廠都有興衰起伏,何況我們小小人類,大不了不幹了。”


    這丫頭故作深沉,程清和失笑,“沒點留戀?”


    “舍不得。就像對大伯,我既感謝他照顧我,又不喜歡他在某些事情上的做法。去哪裏?”程平和發現車子不是迴家的方向。


    “買夜宵、送夜宵。”


    程平和被迫當了迴旁觀者,看著自己那個對外人常抱冰冷態度的堂哥買了夜宵,小心翼翼地拎著打包袋去敲門。


    不能看。


    這兩個難道不知道燈光會暴露他倆的舉動?


    門廊微弱的燈光把那一小塊地方打成僅僅屬於他倆的舞台。


    程平和坐在車裏,看著兩個人影漸漸重合在一起,然後高大的那個俯下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分開。


    他倆又有說不盡的話,程平和還看到她抬手輕輕拍了下堂哥的胳膊,像是嗔了句。


    堂哥笑得有點傻。


    程平和忍不住撇撇嘴,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他也會跟二傻子似的。


    徐陶收下夜宵,催著程清和走,“要不你跟平和一起進來坐會,要不趕緊迴家,讓她等在那算什麽。”


    “不了。”程清和戀戀不舍,有平和在總是不方便,還不如迴去。


    “走走走。”徐陶把他押送到車邊,對程平和打聲招唿,“早點休息。”


    車開出一段路,程平和還能在後視鏡中看到徐陶站在原地的身影,她替堂哥高興,又有些擔憂,大伯那關可不太好過。


    “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你發傻?”


    程平和不理堂哥的指責,還說我,瞧你那翹得高高的嘴角,誰傻誰知道。


    經過洽談,長原定向增發的股價定在兩元多,算是綜合考慮資產和市場價的結果。而沒過多久,指數上漲,大行情利好,長原的股價也一步步升了上去。無論對程忠國,還是新合作的大股東河中化工都是件好事,畢竟身家看漲。連那些員工股持有者也有了新的盼頭,新股東入駐,將帶來巨額現金,假如手頭的股份一定要被收迴,至少有個好價錢。


    而徐陶,她看著新發來的資產報告,想到一句有名的話:炒股炒成股東。


    再有十天她將是長原最大的股東,要是無法找到合適的買家,那她同時是負債累累的大股東。


    拿不出現金還債,可是說不定會要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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