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清和反而在幾天後才得到消息。


    那天他走出控製室,迎頭遇到生產總監楊衛華。後者剛從質檢過來,一臉的不高興。高層變動,下麵的員工受影響,品質不穩定,被客戶投訴了。


    楊衛華算不上很胖,但臉圓圓的,又有個將軍肚,常年老好人樣,難得有這樣怒形於色的時候。程清和叫住他,兩人邊說邊走。楊衛華的火氣漸漸消除,等進了程清和在車間的辦公室,他已經恢複常態,又是個話不多的神閑氣定樣。


    雖然過了立秋,因雨水少的關係氣溫沒降,程清和一圈走下來,出了一背的汗。他給楊衛華倒了杯水,自己站在飲水機邊喝完一杯又倒一杯才迴到座位。


    自從程忠國迴廠辦公,要求所有高層必須深入車間,每天早晚要下基層,程清和幹脆搬到車間,原來的改作了董事長辦公室。按程忠國說法,幹部不能脫離群眾,高高在上坐在豪華的辦公室,還能知道下麵的情況嗎?老頭會上狠批了幾次管理層的官老爺習氣,自己又以身作則一日數迴下車間。上行下效,群眾的目光是雪亮的,早晨例會變成了找問題會,哪段路衛生不夠、哪個部門的員工違反廠規抄近路都拿到會上申討,連打多了飯沒吃光都發了通告:不能浪費糧食。


    好是好,風氣突變,遲到早退溜號的沒了,隻是暗裏的抱怨也多了。楊衛華喝口水,笑笑問程清和,“車間加薪的申請董事長批了沒?”


    “批了的話人事會安排。”程清和心道這老狐狸到底想說什麽,兜來轉去不肯直奔主題,但近來楊衛華幫忙甚多,拿他侄子楊興鑫殺雞儆猴沒出聲,迴購股份也沒表態不同意,不管用意如何,至少給他麵子讓他說完。


    楊衛華又問了兩件事,原材料的庫存,運輸車輛的招標。這兩樣如今都被董事長按下,要求重新計算運營周期和標底,楊衛華新寫的報告程清和雖是核查過數據,定奪卻在董事長。


    好在楊衛華並不在意,“三十年前,董事長剛接過長原時也是雷厲風行。”他微微的有些感慨,“要沒這股勁,也就沒今天的長原。那會他一下子開除了好幾個科長換上我們,老趙,我,都是那批上去的。”說到往事楊衛華嘿嘿一笑,“廠裏廠外差點鬧翻天,任人唯親都出來了。幸好也就個破廠,爭個屁,窮得工資都快發不出,每個月每個人拿一百元勉強糊飽肚子。我那時還沒孩子,家庭負擔輕,老趙他老婆能幹,其他人有老有小的壓力大了,技術骨幹差點全跑光。”


    “我們以為夠糟的,誰知道後頭還有更難的,滯銷,壓在倉庫裏沒人要。銀行貸款到期,嚷著要來封廠保全債權,董事長到處借錢,連我們都跟著欠了一屁股債,好不容易糊弄過去。”楊衛華搖了搖頭,“都以為不行了,老趙他老婆豆腐心刀子嘴,說要跟他離婚,免得孩子跟著受罪。誰知道峰迴路轉,董事長討迴一紙國營大廠的合同,幫他們做代工。十年風水輪流轉,現在那廠早不知哪去了,我們長原倒在香港上了市,大家還有了股份。”


    程清和垂眼聽著,終於要說到正題?


    “說真的我也舍不得把手頭股份還給公司,可怎麽樣呢?廠裏對大家還不好嗎,房子車子,該有的都有了。”楊衛華自嘲地笑道,“那迴你一提我就找了董事長,還給公司沒問題,但我不想被下麵的人罵,暫時不能表態,反正等事情差不多了我隨大流辦手續。我楊衛華說話算數,先寫個保證也行,董事長說信得過我。清和,你覺得我是牆頭草,賣乖做好人麽?”


    程清和笑笑不言。


    楊衛華也笑,一邊歎道,“做人難哪。退股會是你主持的,按理我應該跟你說,跟董事長是越級。可有什麽辦法,廠裏的情形你也知道,要不是有人帶頭,下麵的員工能鬧成這樣?董事長是被氣著了,他最要麵子,他們出去說長原虧待員工,他不整頓才怪!我跟他幾十年老朋友,多少還是知道的,他吃軟不吃硬,越是鬧他越是不給。”


    說到這裏楊衛華又笑,“你們爺倆一個脾氣。你咻的搬到這裏辦公,跟自己老子賭什麽氣。他就是一時之怒,連你也怪上了,父子哪有隔夜仇,你*的他也不會先向兒子低頭。”他扯了扯自己的臉,“年紀大了放不下麵子,年輕人多擔待。”


    程清和不得不開口,“楊總你誤會了,到車間辦公是我一直以來的想法。製造業企業的重心無非生產和銷售,銷售那塊我大概已經了解;生產我是外行,多花點時間是應該的。”


    聞言楊衛華笑道,“技術更新換代快,我也早就跟不上趟。長原生產的是基礎產品,聽說你那邊高科技含量很高?什麽時候帶我去參觀學習?”


    程清和道好,又聊了會海歸博士,楊衛華隨口問道,“聽說董事長有意引進大股東,他們那邊會派人過來嗎?”


    引進大股東?!


    程清和心頭一震,他竟絲毫沒得到消息。


    “也有可能誤傳,那邊有我一個老同學,最近聊道說兩邊有合作意願,說要趁開會的機會過來蹭我家的飯。”楊衛華解釋,“那是家央企,他小子運氣好,當年畢業分配進去的,娶了個好太太,被他爬到現在的位置。”


    “董事長沒跟我說過,可能需要保密。”


    “那邊的董事長跟咱們董事長也是老朋友,據說當兵時結下的交情,老戰友。”楊衛華哈哈一笑,“不提了,我去看看出貨那邊,昨天說管槽有點問題。”


    楊衛華扔下個炸彈,程清和不願被瞧出心裏震蕩,當下前後腳離開辦公室,找了件事外出辦公。


    算是挖了個坑自己跳了進去。


    把車停在隱蔽的地方,程清和看著前方,一時之間思緒混亂。接手長原,不滿員工們的懶散,他想收迴員工股,重新打造一個新長原,朝氣蓬勃的,富有生命力的,不能躺在功勞簿上吃飯的。他勢單力薄,所以交好眾元老,以為父親發現老部下脫離控製時會選擇他作為合作者。誰知薑還是老的辣,在他自以為是的同時,父親已培養出一批新人手新部下,重起爐灶。


    也是他想得太簡單,他要人沒人,要錢沒錢,何必跟他合作。


    董事長未必沒看到長原在走下坡路,然而不動,自有人魯莽行事攪亂公司,如今他老人家可以出馬收拾亂局,連新的合作者也找到了。


    程清和,你一定要留在長原嗎?


    不是第一次,但沒有哪次比此刻自問得更傷人,他看著前方,突然覺得日頭白茫茫的刺眼。離開長原,做你自己的事去,把你的小廠經營好,拉到投資,發展生產。放下長原那些,從此不再過問集團內部的任何事務。


    可他又不甘心。在他手上收購過別家公司的廠,都聘請了專門的職業經理在經營,運轉良好。也有失敗的,他還想扭轉乾坤,如同父輩當年所為,轉虧為盈。那兩處,如果他不管就沒人管,恐怕會被賣掉以及時止損。


    數年來他從一個初出茅廬者,接過一張難答的試卷,戰戰兢兢試圖做到最好。誰知剛完成選擇填空,還沒來得及做大題,提前交卷的鈴聲已響,他將被取消資格?


    盡管空調仍在運轉,程清和仍是出了身汗,額頭涔涔的。


    他反感過父親說是退下,卻安插無數耳目,事無大小恨不得樣樣都要知道,控製欲之強簡直不可理喻。原來要到自己失去,不,將要失去,才會感受到離開那個位置的不甘。他已經習慣那些日常,例會,見供應商,見客戶,和政府部門、銀行等打交道,聽他們客氣地叫他程總,巨額的資金調撥,龐大的基建項目。而那些,是他那家尚稚嫩的小廠無法提供的。


    果然,人內心的貪欲是一樣的嗎,得到了就不想失去。


    他才三年,程忠國在長原已三十年!


    程清和閉上眼睛,用襯衫的袖管胡亂擦去額頭的冷汗。


    前麵的路如何走,想好了再來。


    與此同時,徐陶在等候一個答複。


    短短幾天,她跑了七八個地方,從一個城市飛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會議室到另一個會議室,見完一批人又見另一批人。在努力的時候不覺得累,仿佛打雞血般,她盡力呈現最好的一麵,不停的說服,不停的證明。


    努力過後隻能等待。


    她一直討厭這種感覺,無能為力,隻能讓別人的決定左右自己。


    徐陶歎了口氣,也不知道何時可以擺脫被人左右。盡管財富在增長,這種無力的感覺卻與日俱增,她一天比一天更清楚,有些事注定做不到。


    手機鈴聲大作。


    percrescisautdescrescis


    stabili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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