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聲連綿一片。


    趙從周又困又累,把頭抵在床沿補眠。他怕錯過輸液換瓶,在手機設好鬧鍾。每隔一刻鍾手機在褲兜無聲震動,他睡眼惺鬆地抬頭看藥水滴到哪。


    元老抱團質問程忠國,趙剛同樣反對程忠國的做法,又覺得不應該直通通地大鬧,結果兩邊都衝他嚷。他恨不得把心肝剖出來給老兄弟看,激動之下便過頭了,心口絞痛當眾倒下。趙從周得到消息直奔醫院,結果趙剛醒是醒了,有片刻失憶,除了自己妻子誰都不認,拉著她不放手,刺激得趙從周媽又哭又笑,血壓猛升。兩人倒是湊了個特級床房,一起掛上藥水,隻苦了趙從周,長這麽大還頭一迴學著侍候病人。


    趙從周隻怪趙剛,為長原鞠躬盡瘁半輩子,到老有啥不能放手的,健康是自己的,拿退休工資趁身體還行,跟老伴兒吃吃喝喝,學時髦中老年四處旅遊不好,何必跟公司死磕。趙剛薪酬不低,生活卻簡樸,多年來積蓄不少,怎麽樣也不會有生計問題,既然程家父子有意抓迴大權,退就退,讓給他們算了。


    剛過去的晚上,趙從周被監測儀器嚇得整夜沒敢合眼。偏偏怕什麽來什麽,半夜裏儀器報警,嚇得他衝到門口厲聲大叫醫生護士。等醫護人員趕到,才發現是誤報警,同樣被嚇醒的趙剛夫婦在各自床上無力地眨巴著老眼,不用他們罵,趙從周自個也訕訕地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怎麽沒想到先看下老爺子就衝出去喊救命。


    到了早上,趙從周眼袋耷拉、胡子拉碴。他胡亂刷牙洗了個臉,出來又嚇一跳,日光下兩張床上躺的是誰?輪廓是父母的,但臉色蠟黃,麵頰下陷,顯得鼻子特別大。趙剛花白的頭發亂蓬蓬的,趙從周媽的頭發常年染,倒沒那麽刺眼,可發根泄露真實,而且染出的發色怎麽看怎麽別扭。虧他一直覺得親媽年輕相,這麽一看,確實是到做祖母的年紀了。


    趙從周手足無措。


    別人喜歡拿他打趣,問他工作,他不在乎,嘻嘻哈哈不當迴事。家人催他婚事,他也不在意,年輕,沒必要急。


    一夕之間,世界展開了另一付麵貌。


    門外的腳步聲停下。


    趙從周蹭地抬起頭,從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有這種潛力,睡著了還能聽到輕微的動靜。可他就是有,就像此刻察覺到門外的腳步聲。他迴過頭,同程清和的視線碰了個正著,而後者確認沒走錯地方,推門入內。


    程清和拎著鮮花和營養品,再加一個裝著錢的信封,是程忠國的授意,對趙剛的慰問。


    趙從周收下花和營養品,把信封推迴去。程清和推迴來,他又推迴去。


    兩人無聲地推來推去,趙從周一個不耐煩,手上的力就大了,連信封帶手碰到程清和肋下,然後看著程清和臉色轉白頭冒冷汗,這才想到這位從車禍中撿迴條命,肋骨的傷還沒全好。


    該!趙從周心裏罵,長原這出折騰,多半程清和脫不開關係。自從那些元老們收起指點的嘴臉,改為關心愛護,跟程清和相處融洽,趙從周就覺得不對。雖然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反常即妖,守成享受的老前輩,對正想開疆拓土的年青人,宗旨不對,能走到一路才怪。而董事長,一個一直很有想法的人-不然也不會有今天的長原,已經從上一場被兄弟背叛的傷害中恢複,差不多也該迴到幕前了,他就算老了,心還沒老。


    趙從周媽先醒,“清和?”


    程清和走過去,拉過椅子在她床邊坐下,把信封塞到她枕下,“我爸爸的意思,好好養病。”趙從周在他背後衝自己母親使眼色,但她跟沒看見似的,謝過董事長的好意,跟程清和有說有笑聊了會。其實翻來覆去也就是年紀大了身體不好,讓董事長擔心了之類的,趙從周聽得直翻白眼,滿心不信程清和願意聽這些。但他又怕程清和不耐煩耍脾氣,到時自己揍不揍人是兩難,人家可是傷號。


    好在程清和盡管寡言少語,畢竟盡了小輩探病應有的禮儀,沒讓趙從周的煎熬成真。


    趙從周媽讓兒子送送小老板,趙從周滿心不願,年紀輕輕的送什麽送。可他拗不過,隻能禮貌地陪程清和下樓。


    “都說兒子像媽,我看你和伯母不是很像。”程清和若有所思。


    果然這家夥離了別人的眼就要作怪,趙從周沒好氣地說,“管好你的事,我家的不勞費心。”等迴到病區,還沒進門他就聽到父母的爭執。


    “人都來了,你在那裏裝睡不理別人,以為別人看不出來?上門都是客,一把年紀,城府到哪去了?”


    “我不想說話。”他爸很累的樣子,聲音比往日更顯蒼老。他媽不以為然哼了聲,低聲道,“還不是放不下麵子,覺得他們都不理解你的苦心。講穿算什麽,真當自己也是公司的主人。”


    趙剛咳了聲,“一會讓從周把錢退迴去。”


    “你當我眼裏沒見過錢?還不是給董事長一個麵子。”趙從周媽怒道。


    趙剛連咳數聲,她閉嘴不言,過了會問,“要不要給你倒杯水?”


    趙從周悄聲靜氣地退出十幾步,才重新走過去。


    果然他們以為他剛迴來,還悄悄交換眼神,慶幸沒被兒子發現他們的爭執。趙從周心裏一酸,借絞毛巾躲進浴室靜了靜。


    傍晚程平和來了,拎著湯湯水水。趙從周還以為她親手做的,“你不是在生病,做這些太累了。”程平和搖頭,“徐陶讓餐館特意熬的,沒加味精,全是好材料吊的鮮,很清淡。”趙從周有些意外,“多謝她了。”


    程平和悄悄笑道,“她說她就不來了,免得伯父伯母有想法。她還說,這是純友誼,千萬不要誤會。”昨天衝出去太慌張,事後程平和才想到當時兩人的樣子,不由得暗暗高興,她歡迎徐陶做程清和女朋友。


    趙從周悄悄地問她迴購股份的事,“怎麽樣了?”


    “能怎麽樣。”程平和聲音更低了。她也沒想到,程清和跟元老們開會說公司資金全用在購買土地建設新廠上,因此一分錢也沒多的;不肯簽字退股的,以後也不享受分紅,分紅要先用在迴購股份上。元老們拍桌而起,找上了程忠國,誰知這次董事長站在兒子那邊,反而勸他們大局為重,說服員工答應退股,職位越高、相應責任越重,將用退股比例對高管進行考核,不合格者降職減薪。


    “誰說工資隻有加沒有減,事情沒辦好,自然要減。”董事長說。


    他們一齊去找董事長,趙剛反對,他認為這種事還是私下談為好,人一多有些話被擠出口,再收迴就不容易了。但誰也不聽他,昨天要不是他摔倒,還不知道如何收場。今天雙方正在冷戰,估計各自醞釀大殺招。


    趙從周會意,“暴風雨之前的平靜。”他尖聲怪氣地說,“海燕,高爾基,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雲。”程平和噗地一笑,又飛快地收起笑容,“你啊。”她歎了口氣,總是不那麽正經。大事臨頭,還開這種玩笑。


    趙從周不以為然,替自己辯駁道,“正是大事臨頭,才更要放鬆。再說鬧不出事,依我看那幫沒用的胳膊扭不過大腿,最終還是會退股,最多雙方談好條件,一方漫天要價,另一方坐地還價。”眼看前麵快到病房,程平和不說了,她和趙剛都清楚,公司沒現金,付不起迴購員工股的代價。


    趙剛見到程平和挺高興的,問了些公司的事。趙從周媽隻關心湯的來曆,當聽到是一個朋友安排的,小有失望,她真心希望程平和能跟兒子走一起。


    “您別擔心。”程平和勸趙剛,“不會有事的。”


    大概好的不靈、壞的靈,又隔了一天,程平和接到電話,廠裏有人扯著條幅去管委會門口“靜坐”,要求上級領導出麵解決,他們反對退股,還要求分紅。如果不馬上解決,他們還要去市委大樓“散步”,直到有人管。


    廠房搬遷過程中,管委會的工作人員跟程平和打過許多次交道,彼此很熟,這會說得也很溫和,“我們先穩住他們,不過這個事情肯定還是得解決,你們趕緊研究下,到底如何處置盡快有個說法。”


    程平和噢噢應了,這事是瞞不過的,她匯報給程忠國,請他指示下一步的做法。


    她原以為程忠國會比程清和更冷靜,誰知還沒說完,程忠國就把程清和叫進來,劈頭蓋臉地罵,“這幫吃裏扒外的!”


    他是動了真氣。程平和看出來,大伯覺得鬧到外頭丟了他臉,所謂家醜不可外揚。


    可再氣,也得有個處置。


    她低頭看著地上,不知不覺走神了,如果她是真正的財務總監,該如何替老板解憂呢。


    程平和沒想到具體的辦法,好在在場的另兩人也沒指望她,片刻間已經做出決定,先安撫,但該做的還是得做。


    程忠國可不會被人一鬧就停手,既然想好了,就一定要做到。越鬧,他還越想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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