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煜保持著這個姿勢,在李斯忍不住皺眉的時候,他親啟雙唇,泄出宛如輕歎般的聲音。

    “通古,我……原是不信的。”他抬眼看去,眼中是不下於李斯的悲傷。

    李斯很快抓住了他的字眼,仍是怒道:“但你現在卻不信我了。”

    “因為我是第一次見你有這麽豐富反應。”葉煜置於盒上的雙手慢慢握成了拳,“這是第一次。”他強調道。

    他印象中的李斯,無論遇到什麽事都是從容不迫淡然處之,便是真正困難之事,也少有情緒外露,更別提是外露地這麽厲害了。

    故而,無論李斯說的多麽動人,他都覺得假得發冷。

    他一向不是什麽聰明人,有了李斯相助之後更是怠惰放鬆許多,他從來分辨不出來李斯的真假話,隻除了今天。

    就好像是嫪毐一事捅破了窗紙一樣,他清楚地看到了李斯的假話比真話還真。

    李斯的神情頓時凝結,片刻後,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張了張嘴,但尚未吐出一個字,就緊抿起唇。

    管事不知道這兩人發生了什麽,不過現場壓抑且安靜的氣氛卻讓他額頭冒汗,有幾分不妙的感覺。

    葉煜垂眸看著手下精致的木盒,“那行商說的人,是你從前身邊的一個小侍。”

    李斯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了錯愕的表情,最終卻迴歸那一抹自嘲的笑容上。

    “我便是說了你也不信。”他輕嘲到。

    他的語氣直直地刺向葉煜,葉煜苦笑說一聲道:“我已經不知道該不該信了。”

    “我伐韓之前,你還用他用得順手,迴來之後,他卻不見人影。”

    李斯直到他說完後,才開口道:“你以為是我指示的他,後來又處理了他?”

    葉煜沒有迴複,但顯然他是這麽認為的。

    李斯冷冷道:“那你也太小看我了,若真是我算計的你,怎麽會把那個把柄留那麽久?不過是去指示個行商,何需折損我身邊一個得力的人?”

    葉煜不由得想起了棹無意間說過的一句話——怪不得你做不得這位置。

    他迴道:“若是本不需折損,自然是親信去最為放心。”

    憶起當日李斯的提議,葉煜眉頭微皺,“若是我當時沒有自請出戰,最後必然會采納你的提議,去做同棹一樣的內應,以此來報複魏王,如此一來,你就不必多

    此一舉。”

    李斯沉默一會兒,重複了一遍之前的一個問題:“我與你無冤無仇,無利益瓜葛,甚至交談甚歡,何必要去這麽做呢?”

    這也是葉煜最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問題,他沉吟片刻,不甚確定道:“同那以金玉遊說諸侯一樣,我大概也隻是你計劃中的一環……”

    李斯收起了各種情緒,靜靜地看著他,“我若是承認這都是我做的呢?”

    葉煜猛地睜大雙眼,盯著李斯。

    李斯整了整袍子,又恢複成了那安之若素的模樣,“你既是已經猜到,又有什麽好吃驚的呢?”

    葉煜收迴目光,摩挲著盒子道:“你若是一開始就這樣,我定然就信了。”

    “如果是以前的你,會信的。”李斯淡淡說道:“但是隻要一旦起了疑心,無論我有沒有露出破綻,你都不會全然相信。”

    葉煜低著頭,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李斯早就摸透了他的性格,將他看得透透的,不然之前也不會情緒激烈地辯解了,因為他可以容忍李斯做的別的事,唯有那一件他無法原諒。

    韓非也曾做過類似的事,葉煜卻不會對韓非生氣,隻因他們當時是對立的陣營,就算韓非做得更過分,葉煜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傷心。

    可是那時候的李斯已經成了他的摯友。

    被自己的摯友背後插刀,還是插在他心窩子上,即便他最後安然無恙,也無法化去心中那一抹憤怒。

    葉煜終於打開了麵前的木盒,精致的木盒內,是一把同樣精致的寶劍,雖比不得他腰間的湛盧,卻也是極其罕見。

    他握著劍柄站起身,朝著門口走了兩步,然後轉過身來,對著自己剛才坐的那塊席子一劃,那席子便成了兩塊,他又將劍插在中間對李斯說道:“物歸原主,子非吾友也!”

    這寶劍是李斯送他的第一件禮物,到頭來卻成了兩人割席斷交的器物,雖然李斯不知道這個典故,可卻也明白他的意思。

    李斯看著那被插在地上晃動著的寶劍,待到寶劍恢複原狀,室內卻已無第三人的身影。

    管事看到自己幫忙拿來的東西竟然是這樣的結果,嚇得魂不守舍,縮在角落裏恨不得自己沒來過一樣。

    李斯一句話都沒說,更沒遷怒那管事,他隻是抓起手邊的木簡,一個接一個地投入到火盆之中。

    直到所有的木簡都人了進去,眼底

    印著火光的李斯才對管事說道:“你去一趟葉將軍府。”

    埋著頭的管事頓時苦下臉來,卻聽李斯繼續說道:“替我傳句話給葉將軍。”

    管事就算不情願也不得不躬身應下。

    “就說——他的湛盧劍是王上送的。”

    火盆內炸開一個小小的火花,管事不知這眾所周知的話有什麽意義,卻還是領命退下。

    室內隻剩下一人了,李斯看著那些木簡被火舌吞噬之後,施施然站起身來,走到外麵喚來一個小侍說道:“備車,我要去拜訪一下非公子。”

    “倒是難得客卿竟然會來我這裏。”韓非著人上了美酒鮮果,含笑著看向李斯。

    李斯摸著裝溫酒的杯子道:“溫度倒是正好。”

    韓非讓人把熱酒的小爐抬了上來道:“略倉促了些,但準備得還算妥當。”

    李斯並沒有喝酒的興致,他隻是握著杯子,看著那裏麵半渾濁的玉液,哂笑一聲道:“到底是非公子還是韓客卿呢?”

    “師兄不必計較,隨意就好。”韓非也換了個稱唿喚他。

    “你扳迴了一籌。”李斯坦然道:“可你覺得這樣就能消了秦國的野心嗎?”

    韓非輕輕搖頭道:“自是不能。”

    李斯又是譏笑道:“老師知你心術上乘,想來卻不知你的心機也是上乘。”

    韓非沒有生氣,反倒對他說:“不知客卿聽過一個商人的故事嗎?”

    李斯道:“未曾。”

    韓非就說道:“從前有一個商人,他把他的東西要以十倍價賣給朋友,朋友並不知道那東西的的原價格,正打算買,有個過路人就說:‘此物價十之一也。’”

    韓非笑著問李斯,“客卿覺得結果如何?”

    李斯不語,韓非就接著說道:“那商人的東西自是沒賣出去,還虧了本,不僅如此,他的朋友也不是他的朋友了,於是他就怪那過路人毀了他的生意。”

    韓非笑起來說道:“天底下怎麽會有這種人呢?”

    李斯麵色泛青,說道:“我也聽說過一個故事,非公子不如也來聽聽。”

    “有一個人做錯了事,但沒被他的朋友發現,他就想著要十倍地補償他的朋友,可在他補償之後,卻又過路人出來拿舊事挑撥兩人,你說,天底下怎麽會有這種人呢?”

    韓非卻說道:“隻怕是那人一邊補償,

    一邊又趁他朋友不知道繼續拿走一些東西,並賣出去。”

    李斯道:“有個人抓了一隻兔子和一隻雞,卻被過路人放走了。”

    韓非迴道:“若那是偷來的雞和兔子,那就不止要放走,還要報官了。”

    李斯的臉色變了變,過了一會兒才接道:“有人賺了點銀子,可卻從別的國家來了個路人說他是偷來的銀子,不僅報了官,他還要把那人全部的銀子都拿走。”

    韓非不緊不慢道:“你怎知是拿走而不是物歸原主呢?你又怎知那銀子是不是來路得當呢?”

    韓非也說道:“有個商人收了他朋友賣東西得的錢,還讓他朋友再去收一遍錢,你認為這錢得當嗎?”

    李斯沒有繼續接下去,他放下酒杯道:“韓國想來一定麵目一新了,不然非公子怎麽會有閑情愜意與斯來討論這等事。”

    韓非喝了口溫酒說道:“何必喚得如此生疏,你我同朝為官,也喚我客卿就好。”

    李斯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說道:“韓客卿果然與眾不同,斯這就告辭了。”

    韓非輕笑一聲道:“我倒是瞧著李客卿更為獨特一點。來人,送客。”

    “不必了,這宅子還是斯尋的,斯還是記得路的。”

    “府內修繕過一番,與客卿看中時自是大不相同了。”

    “可我來時到沒發現什麽變化。”

    “變化最大的就是主宅,客卿想來是沒注意吧。”韓非笑著迴道。

    李斯冷哼一聲,“既如此,還請為斯引路。”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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