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手背生疼, 她隻慶幸沒驚動飯廳裏的人。


    周文忠和他的第二任妻子薑黎端坐在飯桌前,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家裏多出了什麽,繼續慢條斯理地用著營養餐。


    進屋的人縮著腦袋,戰戰兢兢地往樓梯口後麵的小房間走。


    周文忠仿佛轉了下頭,習慣性皺眉。


    她沒有迴頭, 都能感受到那種似乎在看一坨臭烘烘的爛泥巴的眼神。


    如芒刺背, 她慌忙闔上了房門。


    暫時安全了。


    周小曼放鬆地一屁.股坐到了床上, 床板發出了“嘎吱”一聲,晃了晃, 頑強地承受住了她。


    狹小的房間給了她安全感, 不到八個平方原本用來堆放雜物的屋子,從她畢業迴鄉後就成了她的避風港。


    周小曼艱難地彎腰, 從床頭櫃裏扒出膏藥貼在膝蓋上。


    大學時她被電動三輪車撞了, 當場跪在地上。她隻覺得莫名羞恥,加上不過腿上青了一塊, 便直接揮手讓肇事的中年女菜販走了。自己爬起來,拍拍灰, 繼續去公園跑步鍛煉。


    直到半個月後疼得走不了路進醫院才拿到診斷結果:半月板損傷、膝蓋積水。


    那個時候她已經慢跑了一個學期,瘦了十斤, 飲食跟睡眠都逐步恢複正常。她本以為自己要好了。


    膏藥的熱辣穿過皮膚, 往骨頭裏麵鑽。生命力仿佛又迴到了她的身體裏。她深吸了一口氣,開了最後一瓶可樂,珍惜地喝了一口, 然後對著床頭的布偶們露出一個笑容:“我們吃飯吧。”


    三條斑點狗兩隻加菲貓還有一隻鸚鵡跟烏龜玩偶乖乖地趴在床上,看著周小曼近乎於虔誠地拿出袋子裏的超大飯盒,打開蓋子。裏麵裝著滿滿的土豆牛腩、口水雞、清蒸鱸魚、剁椒皮蛋跟青椒炒茄子,還有半盒米飯。


    單位裏的人都知道,住大別墅的她養了好幾隻寵物,吃膩了貓糧狗糧,隻愛吃普通飯菜。所以她每天中午要從食堂打包一大飯盒。


    飯菜已經冷了,她拿熱水泡了泡,過了一遍水後,又泡了第二迴。待燙好筷子,一天裏最愜意的晚餐時光開始了。


    她覺得挺好,真的挺好。即使一事無成,即使跟坨爛泥巴一樣毫無生氣地活著;隻要有飯吃,有床睡,就很不錯了。


    她大口大口地吞著拌了青椒茄子的米飯,不願想今天下午被辦公室主任找去談話的事實。


    機關要精兵簡政,勞務外包,所以他們這些臨時工得另謀出路了。


    周小曼當時想的是,完了,以後一日三餐怎麽辦。


    她不比聰明美麗的異母妹妹周霏霏,一眼就能看出遠大前程。


    用完最後的晚餐,周小曼貼著門板聽外麵的動靜。她得等那對夫妻上樓或者出門散步,才能趁機溜出去洗飯盒洗澡。


    飯廳方向響起了椅子的挪動聲,然後是拖鞋在樓梯上發出的“啪啪”聲。那應該是周文忠上樓。薑黎跟幅油畫一樣,不會弄出這種不夠優雅的響動。


    又等了五分鍾,確定外麵沒有一點兒動靜後,周小曼放心地出了房門。


    經過客廳的時,暗處突然傳來周文忠的聲音:“小曼,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周小曼嚇得差點兒把手上飯盒拋出去。那裏頭還有她剩下的魚骨頭肉湯拌飯,是準備給小區流浪貓美美的。


    她戰戰兢兢轉過頭,不明白為什麽一貫跟嬌妻如膠似漆的周文忠,這迴竟然沒有雙宿雙棲;而是坐在沙發上,以一種發自心底厭煩卻又不得不麵上忍耐的糾結神色,眉頭緊鎖地看著她。


    他的目光是飄忽的,似乎真看清楚了她,會刺痛他的眼。


    周小曼小心翼翼地挪動到沙發跟前,聆聽周文忠以一種話劇演員式的抑揚頓挫,沉痛地表達了身為父親,他對一事無成的大女兒是多麽的失望。


    “但凡,但凡你能有囡囡的三分之一,我都不會這樣難受。”


    周小曼盯著自己的腳尖默不作聲。據說真正的胖子是看不到自己腳尖的,她其實還有發展空間。


    她茫茫然地想笑,周文忠為什麽要失望呢?他有周霏霏這個才貌雙全的小女兒,完全是一位成功的父親啊。


    她跟她的生母不過是《魔方大廈》裏夏河銀行一樣的存在,是強行塞滿負麵的垃圾堆。剝離了所有不堪的周總工,就是新家庭裏完美的賢夫良父。


    難道他在憤恨,她的失敗證明了他的基因與出身乃至一切根本配不上薑黎?


    他跟薑黎不是靈魂的美好契合嗎?為什麽斤斤計較如此世俗的東西。


    大學裏唯一一次迴家,也是在這間別墅裏,這張沙發上。周文忠皺著眉頭,以一種往事不堪迴首的姿態向她解釋,為什麽他會跟她的生母離婚。


    大意為誌同道合的人才能相濡以沫,沒有共同語言的靈魂隻能漸行漸遠,長痛不如短痛。


    牆壁上的液晶電視屏幕上正播放《亮劍》。


    戰地醫院裏,李雲龍扯著嗓子瞪著眼:“去他媽的封建包辦,你不樂意倒別跟人家上炕啊!嘴上說不樂意,炕照上,娃照生,啥都不耽誤。咋啦,看著快解放了,他王副軍長該換老婆了。”


    二十歲的周小曼癱軟在沙發裏頭笑得幾乎快斷氣,最後笑聲成了嚎啕大哭。


    三十歲的女人在麵對自己血親的斥責時,已經波瀾不驚了。


    周文忠扮演了半天痛心疾首的老父親,唯一的觀眾麻木不仁。


    他隻得憤憤不平地轉而用一種他最為習慣的居高臨下的姿態宣布:他退休了,囡囡畢業迴國去上海工作了,所以他們一家要搬去上海團聚,所以他要將這邊的房子都處理掉,好去上海置業。所以周小曼不能再賴在家裏,得自己出去找地方住。


    周霏霏要迴國,所以周小曼被掃地出門了。


    他實現了他的諾言,他所有奮鬥的一切,都是他親愛的囡囡的。


    周小曼突兀地笑了,點了點頭:“嗯,你們一家,你終於知道了啊。”


    周文忠的臉劇烈地抽動起來,他憤怒地抓起茶幾上的一個煙灰缸朝她砸去:“老子從小把你養到大,到現在還讓你啃老。老子沒有任何事情對不起你!”


    煙灰缸砸到了周小曼的肚子上,被她軟軟的肚子反彈迴頭,詭異地落到了真皮沙發裏。她不覺得疼,隻覺得可笑。她這位裝模作樣了一輩子的父親,連發作一迴都是這樣的孱頭。


    周文忠不吸煙,因為薑黎討厭煙味,水晶煙灰缸裏沒有煙頭,地板連額外打掃一遍都不需要。


    他沒說錯,除了這一迴氣急敗壞拿煙灰缸砸她,他沒有動過她一根手指頭。他隻是用他無所不在的厭棄眼神跟冷笑奚落,向她灌輸了二十幾年的“你就是個多餘的廢物”。


    樓梯上靜悄悄的,薑黎沒有露麵。


    多年前,優雅的少婦慢條斯理地宣布:以後我不插手小曼的教養問題,我隻負責囡囡。


    自己是該有多蠢,才會在中考前夕親耳聽到堂姑說出口,才明白自己並不是薑黎親生的。


    鄉下到今天,還有老輩人覺得日本鬼子不錯,給小孩糖吃呢。可惡的都是二鬼子。可不是麽,髒手的兇神惡煞總有不入流的狗忙不迭地察言觀色,上趕著做了。於是慈眉善目的菩薩越發像尊端莊優雅的佛像。


    周小曼的東西不多,到今天也就是大學時代的幾件衣服來來迴迴的穿。兩隻箱子,就能裝進關於她的一切。


    她悄無聲息地出了門。周文忠沒有象征性地挽留。反正他很快就要搬走,不用擔心自己在小區裏的名聲。


    他有嬌妻愛女,自是幸福的一家人。


    沒有殼的蝸牛,得去尋找自己的房子。


    周小曼走了沒兩步,美美就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到了她麵前,才發出微弱的“喵嗚”聲。她蹲下身子,將飯盒遞到美美麵前,微微一笑:“吃吧,這真的是最後一頓了。”


    美美的前任主人去美國帶孫子了。臨走前將它轉給了鄰居養,然而鄰居也搬走了。於是美美成了小區裏的流浪貓。周小曼每天晚上都會喂它一頓,讓它跟著挖社會主義牆角。


    她站起身,摸了摸隱隱作痛的膝蓋,歎了口氣:“美美,我該走了。以後你小心點兒,別再被打了。”


    美美居然像是聽懂了她的話一樣,亦步亦趨地跟在了身後。


    她哭笑不得,好聲好氣地解釋:“美美,真的不行啊。我自己都沒地方住,怎麽養你呢?”


    小短毛貓異常執著地盯著周小曼,堅決不肯走。她無奈,隻能彎腰,把美美抱上了行李箱。


    行到小區廣場時,有熱心的阿姨拉著她說話,勸她趕緊找對象,想辦法活動一下,起碼弄個正式編製。


    周小曼本能地想躲。生活不如意的人最怕的就是別人突如其來的關心。被迫站在人堆中間,她渾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別犯蠢。你好歹喊了姓薑的幾十年媽呢。她能給你堂姐搞銀行編製,為什麽不能給你弄。說起來在公家上班。臨時工能一樣嗎?就她落了個好聽了。”


    “你在孩子麵前說這些幹嘛。人家薑黎也沒虧待小曼啊。”


    “呸!把人家媽擠走了,就該盡心盡力待人家孩子。霏霏在美國讀博士,小曼在機關當臨時工。真當人眼睛都是瞎的?我就看不起這對奸夫□□。要真正經人,小曼媽會挺著個大肚子堵到研究所?”


    “行了行了,老黃曆了。你家老陳沒評上職稱,也不是老周一個人的問題。哎——小曼人呢。”


    “這孩子怎麽跟個活死人一樣,小時候又是跳操又是跳舞,活泛的很。現在蔫吧成什麽樣兒了。哎,別不信。你們來的晚,不知道。小曼現在是不能看了,小時候可比那個什麽孫妍在好看多了。跳操省裏都拿過獎的。人家教練選她進省隊參加全國比賽,姓周的不讓。不然小曼說不定就為國爭光了。”


    邊上有人低聲插嘴:“那是出了那事兒,小曼才不練體操的?”


    “別胡說八道,小曼初中就不練體操了。那個事時,她都要高考了。哎哎哎,這種事情太傷孩子了。這麽多年了,要不是你們追著問,我可從來不提這些。”


    周小曼在聽到她媽大著肚子堵門時,就悄無聲息地走了。周文忠退下來了,自然有人替她義憤填膺了。她不怪任何人馬後炮,隻是覺得沒什麽意思。


    她打算今晚先找家自助銀行湊合一晚。明天,明天一定要趕緊找到房子租下來。她有美美,有夥伴,隻缺少一棟房子裝下她的家而已。


    這條路,周小曼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途還下起了大雨,她把毯子拿出來搭在拉杆上,讓美美躲進去,聊勝於無。


    可她最終也沒找到自助銀行,明明她記得,小區不到一公裏的地方就有一家。


    那個大雨傾盆的夜晚,她沒能走到盡頭。


    無須在往前麵走,隻站在單元樓前麵,就能清楚地聽到川川媽跟另外一個女人對罵的聲音。川川媽諷刺對方肥的跟豬一樣,別說出去賣,倒貼人家錢都沒人肯上。


    旁邊圍觀的人發出哄笑,胖女人憤怒地抬腳去踹川川媽。原本蹲在綠化帶旁抽煙的男孩子突然間從周家人身邊躥過,一把護在了他媽身上。


    川川媽沒有被感動,她的憤怒簡直要將整棟樓掀翻。她大大罵川川跟那個死鬼一樣窩囊廢,為什麽不去揍那隻肥豬。又憤恨她養了這麽個窩囊廢有什麽用,剛才那死鬼跑出去找婊.子養的時候,他為什麽不攔住。


    男孩子塊頭不小,足足高了瘦小女人一個多頭,他始終低著腦袋,由對方打罵。


    周文忠的忍耐簡直到了極限。這種鬼地方,他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這些人,活成這樣,真是不如去死了才幹淨。


    周小曼搶在薑黎前麵捂住了周霏霏的眼睛,叮囑道:“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姐姐抱你上去。”


    等到一家人好不容易迴到屋裏時,連一貫冰肌玉骨清涼無汗的薑黎,都是麵色緋紅。大家趕緊洗漱入睡。


    周小曼躺在床上,即使開著窗戶,電扇也在辛辛苦苦的工作。那一層又一層的汗水卻讓她怎麽也無法安睡。


    她爬起身,去廚房倒水喝。經過周文忠夫妻臥室門口時,聽到房裏的男人滿懷愧疚地懺悔,是他沒用,讓黎黎跟著他受苦了。


    女人非常大度地表示,夫妻一體,沒有什麽辛苦不辛苦的。


    周小曼靠著牆壁,無聲地笑到整個身子都顫抖了。趕緊去買你的大別墅吧。老式工人小區這要命的隔音效果。


    好辛苦啊,多麽辛苦的女人。


    她在烈日下挺著大肚子下田勞作,連個鹹鴨蛋都舍不得吃,一定要等到丈夫迴來給他補充營養的生母,簡直是掉在蜜糖罐子裏。


    那麽粗魯沒教養的村姑,居然睡了斯文儒雅的周總工那麽多年,還借了他的精子,真是上輩子拯救了銀河係。


    周小曼擰開了一瓶可樂,慢慢地喝了下去。


    這個晚上,她睡得異常安穩。


    第二天一早,周小曼提出要去研究所食堂吃早飯。


    周家的早餐,薑黎一貫隻做她們母女的。周文忠早午飯都在單位解決。至於周小曼,她每天有七塊錢的餐費,管兩頓飯。但記憶中,她白天似乎一直生活在饑餓裏,晚飯吃的尤其多。為此周文忠分外嫌棄她。


    周小曼一直走到小區門口,突才突然提出這個要求。


    周文忠下意識地想拒絕。他希望能盡可能削弱在周小曼成長過程中,他這個研究所的工程師身份帶來的影響。他甚至想將周小曼轉到鄉下去上學,這最契合標本的成長環境。然而他不敢將論證過程暴露在薑家人麵前,隻能便宜了標本。


    然而住在隔壁單元的陳工老遠就笑嗬嗬地打招唿:“老周,難得見你舍得帶小曼去單位啊。”


    研究所食堂夥食好,價格便宜到象征性。所裏人帶家屬過去蹭飯,屬於心照不宣的隱形福利。


    他領著的女孩兒跟周小曼差不多年紀,已經雀躍著奔過來,牽著周小曼的手埋怨,怎麽她老是沒空,怎麽喊都不一起出來玩兒。


    周小曼直到少女的父親喚她“青青”,才認出她來。這是陳硯青,她們小學時關係不錯,後來上了不同初中,才漸行漸遠。


    陳硯青熟門熟路,領著周小曼進食堂,向她強烈推薦了蝦子餛飩跟豆腐皮包子,比外麵店裏賣的都好。


    周小曼照著對方的餐單要了餛飩、包子跟一大杯五彩豆漿,總共才花了五毛錢。食堂早餐統一都是五毛,中餐是一塊。


    她笑著感慨:“還是這裏的東西又便宜又好吃。”


    陳工給兩位小姑娘排隊要了兩份現做的蛋餅端過來,聞聲笑言:“就是啊。就你爸爸覺悟高,光我們挖社會主義牆角了。”


    周文忠不好擺臉子,隻好笑了笑。


    那頭陳工已經興致勃勃地規劃好了未來:“小曼,以後你就跟青青一起過來吃早飯。哎,老周,要不你去找工會的老趙說說,給小曼轉學到實驗中學來吧。這樣兩孩子上學也有個伴兒。”


    周小曼的心狂跳不已。她沒想到,重生才一天,心心念念的事情就這樣輕而易舉有了希望。


    可惜沒等她高興的情緒調動完畢,周文忠已經輕描淡寫地迴絕了對方的提議:“算了,還有一年就畢業了,別折騰了。”


    陳工不讚同地皺了下眉頭,又追了一句:“你怕什麽,影響不了,要真非得咬死六年的規矩。老孫老吳他們又怎麽講。多大點兒事,為著孩子,低個頭又怎樣?”


    周文忠慢條斯理地喝著皮蛋瘦肉粥。


    陳工不好再說什麽,人家的家務事,他哪能真摻和。他訕笑著招唿兩個孩子多吃點兒,等吃過飯去他辦公室寫作業,昨天農科所送了香瓜來,一會兒可以吃。


    陳硯青小聲問周小曼,明天所裏出去旅遊,她準備穿什麽衣服。圓圓臉的少女嘟起了嘴巴:“你穿什麽,我就不帶什麽了。我媽說了,你穿什麽都比我好看。”


    周小曼怔忪了一下,是的,研究所每年暑假都會組織職工出去旅遊,國內國外的地方都有。不過她從來沒去過,因為一人隻能免費帶一個孩子,另外帶人的話得另外掏一半錢,所裏補貼剩下的一半。


    她甚至隱隱有種感覺,周文忠不單單是為了不想在她身上花錢。他仿佛在極力抹殺她的存在。


    餐桌上的氣氛有些尷尬。周文忠放下了勺子,聲音淡淡:“小曼今天迴老家,老人都半年沒見著了,想的很。”


    周小曼差點兒沒把碗給砸了。沒好事也就算了,還把壞事往她麵前推。


    周家老兩口會想她?大概是想她去伺候他們家的寶貝疙瘩金孫子吧。當然,更加想念的應該是周文忠付的生活費。她一天三頓連個雞蛋都撈不著,到嘴裏的全是自家地裏長的蔬菜。就這樣,周老太依然抱怨兩個月一千五的生活費太少,她一把年紀了還得貼老本養孫女。


    周小曼兩歲時,生母娘家人抱著她,大鬧了陳世美的喜宴。等拿到兩千塊以後,這些人將她往喜床上一丟,揚長而去。此後周家老兩口被迫接手了周小曼一年。那一年裏,她渾身大小傷痕都是榮譽的勳章。


    喂豬的周老太急著迴去給四歲的大孫子喂飯,丟在豬圈裏周小曼差點兒成了大肥豬的餐後甜點。虧得她遺傳了生母馮美麗的高門大嗓,哭喊聲成功引來了村民。經過一番鬥智鬥勇,經驗豐富的村裏老人僥幸豬口奪食。


    當時周小曼的胳膊都快斷了,她的親奶奶依然不願意在這麽個黃毛丫頭身上浪費錢。還沒死呢,急著進什麽醫院,雲南白藥拿出來都肉痛,完全可以用草木灰。


    好在有德高望重的老人站了出來,把她送到了鎮上衛生院,完成了初步包紮止血保命工作。


    這種貫穿咬傷鎮上衛生院無能為力。於是上達天庭,遠在城裏的周文忠知道了她差點兒被頭豬給啃了的囧事。當年的周文忠還隻有她這麽一個女兒,大約有些微舐犢情深。周小曼得以轉到市兒童醫院進行後續治療。


    等到出院後,薑黎主動提出將她接到薑家教養:“畢竟是你女兒,出了事還是得你負責。”


    單憑這事,周小曼就得感激薑黎。否則她能否在鄉下全須全尾活下來都打個大大的問號。要知道,周家那位神奇的老封君,可是能夠大冬天的逼著隻有三歲的她,去池塘邊給堂哥洗襪子的。她甚至懷疑周老太的用意就是淹死她。


    畢竟她的存在,是周家雞窩裏飛出的金鳳凰身上,唯一的汙點。


    後來那麽多年的寒暑假裏,她神奇的沒有受到後續迫害,大約得感激每個月好幾百的生活費。她要是死了,周老太上哪兒掙這筆錢,沒錢怎麽體現出奶奶在寶貝金孫麵前的價值。


    周小曼微微皺了下眉頭。她不想迴鄉。


    當年她差點兒被豬咬死。於是周老太會對她心存愧疚?開什麽玩笑。她不是沒被豬咬死麽,都沒死,連胳膊都沒斷,一個小輩,也有臉記得清楚。果然是馮美麗養出來的,一樣的小心眼,斤斤計較。


    在推卸責任這方麵,周家人擁有著源遠流長的家族傳統。


    吃過飯後,周文忠去車隊借車子帶妻女迴鄉。周小曼站在涼亭裏等父親,心頭一陣火燒火燎。陳硯青過來找她說話,小聲問她真的不去了嗎?這迴可是去台灣玩。據說行程裏有《流星花園》的拍攝地點。


    周小曼沒什麽心情敷衍,隻開玩笑道,要是遇見f4,一定給她要簽名。


    哪知道陳硯青非常認真地點頭,如果遇到了,她肯定要簽名。她以前去承德避暑山莊玩時,就要到了五阿哥的簽名。可惜那時候不認識小燕子,錯過了。


    周小曼一直到跟著周文忠迴小區樓下,都在暗自發愁,到底怎樣才能被避免留在鄉下。那一家老小就沒有一個對她有善意的,全都把她當傭人使喚。她不能抱怨不能反抗,否則黑狀立刻告到周文忠麵前,城裏的大小姐,果然架子大。


    周文忠這個人,用十幾年後的一個流行詞匯來形容,就是精分。他一麵痛恨洗刷著自己的出身烙印,一麵又對出身敏感至極,痛恨他人對他出身階層的輕忽懈怠。極度的自卑與自尊混在一起,他瞧不起底層人,卻又因為周小曼無意間流露出的對這個階層的不以為意而雷霆大怒。


    周小曼不想成為這人犯病的誘因。


    周霏霏也笑容勉強。她同樣不想迴鄉。鄉下蚊子多又毒,環境糟糕,那些親戚也是成天想著占便宜。她還隻能忍耐,因為媽媽不許她有意見。


    周小曼摸了摸她的腦袋,安慰道:“你忍忍吧,明天爸媽就帶你去台灣玩了。我才要犯愁呢,我馬上就中考了,留在鄉下連找書查資料都不方便。”


    周霏霏有些莫名的愧疚,他們一家三口出門旅遊了,就姐姐一個人留在鄉下喂蚊子。她心裏頭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她小小聲地建議:“姐,要不你就直接跟爸爸說吧。在鄉下學習都不方便,連查資料都沒電腦。”


    薑黎在前麵喊周霏霏過去,有事兒要交代她。周霏霏朝周小曼露出個無可奈何的神色,應聲往母親的方向走。


    周小曼無意間抬頭,看到四樓陽台上的花盆搖搖欲墜。她剛喊出聲小心,花盆就往下掉了。周霏霏恰好走到底下。


    在周小曼反應過來之前,她身體神奇地翻轉了。一個徒手側空翻,花盆硬生生地被她踹飛了出去,砸在了綠化帶上。


    周文忠夫妻嚇得臉色煞白,薑黎完全不顧及任何淑女風度,連旗袍下擺都跑飛了。


    周小曼則是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腳,再看看那粉身碎骨的花盆,完全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心裏頭隱隱的,隻有一個想法,原來她其實並不恨周霏霏。即使這個小她五歲的異母妹妹拿走了周文忠的全部,她依然並不恨。


    這個念頭讓周小曼驀地放鬆下來。她也不希望自己心中充滿了仇恨,她希望自己能有新生活,過得更好。


    周霏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這一哭,大人們反倒放心了。如果恐懼一直存在心裏,得不到發泄,反而不好。


    周小曼試了試腳,好在她腳上穿著的是一雙運動鞋,沒有被割傷。她笑著過去從薑黎胳膊的間隙中,伸手輕輕拍著女孩單薄的脊背:“別怕別怕,姐姐說過了,會好好保護我們囡囡的。”


    薑黎抬眼掃過了這位繼女的臉,帶著嬰兒肥的鵝蛋臉,平和而溫柔,不複往日的怨懟與暴躁。周文忠的這個女兒,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


    周文忠憤怒地想上樓去理論,結果敲了半天門都沒人搭理他。也不知道這家到底是沒人在還是裝死。


    這鬼地方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周文忠微微闔了下眼皮。得買房了,單位的內部房,地方偏點兒就偏點兒吧。反正有班車送囡囡去實驗小學上學。黎黎單位就在附小邊上,可以坐一班車。他去分所那邊,照領導今天找他談話的意思,還能主持工作。


    他下意識地,跳過了周小曼上學有多不方便。隻忙著自憐自愛,他辛苦了這麽多年,還不能住在市中心,得搬去郊區,好不是滋味。


    她現在明白了什麽叫報喜不報憂。因為心中有牽掛,所以不忍心說出口。周小曼囁嚅了半天,才開了口:“沒有,沒人欺負我。我就是,我就是想告訴你,我被選進省藝術體操隊了。”


    馮美麗臉上還掛著淚,一雙眼睛霧蒙蒙的。周小曼長得最像母親的地方就是這雙眼睛。她大學時有一次睡覺起來忘記戴眼鏡,被舍友驚唿了一句“你的眼睛好勾人”,嚇得她以後再沒敢脫下黑框眼鏡。


    周小曼艱難地解釋進了省隊以後,她會參加全國比賽,以後說不定還能代表國家隊去參加奧運會。


    馮美麗這迴真的笑了,眉眼舒展。周小曼發現,縱使她發間已經夾雜了銀絲,臉上也不複光潔,但她仍然美得驚人。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樣,美麗的坦蕩蕩。


    然而這令人挪不開的眼睛的美,卻不曾給她帶來好運。


    周小曼不忍心再看下去,跟她絮絮叨叨地說起了體擦隊的訓練生活。


    她們每天早上六點多鍾就起床,八點鍾正式開始訓練。每天都吃得很好,早飯還規定不得少於五片牛肉,要喝一杯牛奶,一個雞蛋。晚上有夜訓課的時候,一根香蕉、一瓶酸奶是必不可少的。


    周小曼說著說著就真的高興了起來。她進隊的第一天被落了個下馬威,中午跟晚飯都沒吃,還以為後麵都這麽慘。哪知道第二天起,教練就盯著她吃飯了。穿著棉衣跑步減肥是必不可少的,但營養也始終跟得上。


    “媽,你別擔心我,我挺好的。真的,我挺好的。”


    馮美麗被這一聲“媽”喊得眼淚又往底下滾。她抱著女兒,低聲抽泣:“小滿啊,我的小滿。你過得好就行,別來找媽媽了。你爸知道了,會不高興。你機靈點兒,別惹他們生氣。”


    她的心跟被剜了一塊一樣。她沒辦法,除了翻來覆去地叮囑女兒要小心過日子外,什麽也說不出口。她想不想女兒?她想得發瘋,偷偷去看過女兒好幾次。結果被周文忠逮到了,警告說她要是再敢露麵,他就把女兒送迴鄉下去。


    馮美麗不敢冒這個險。她這輩子也就是這樣了。可她希望女兒過的不一樣。她再恨那個薑教授家的小姐,也知道女兒過上那樣的生活才真正是有人樣子。


    現在女兒站出來,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出來的孩子。這些,是她這個當媽的,沒辦法給女兒的。


    周小曼一直哭,反反複複地保證她過得很好,她一定會照顧好自己,不會讓媽媽擔心的。媽媽的手摸在她臉上,刺啦刺啦地疼。這是一雙鬆樹皮一樣的手,就連年逾古稀的黎教授的手,在它麵前,都柔嫩得像個小姑娘。


    女人的生活質量如何,除了看穿衣打扮,就是看手。周小曼怎麽忍心再增加母親的負擔。


    門口響起罵罵咧咧的聲音,喝了一輪酒迴來的男人拍著門板叫罵不休。


    馮美麗連忙抹著眼淚起身,慌慌張張地去開門。等得不耐煩的男人劈手就是一巴掌,將她腦袋都打得歪了過去。


    周小曼騰地站起身來,眼底燃起熊熊的火,憤怒道:“你怎麽打人啊!”


    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斜著眼大著舌頭:“我打我老婆關你什麽事情,哪兒來的小雜種!”


    馮美麗連忙攔在了周小曼麵前,辯解道:“人家小姑娘到村裏頭畫畫的,進屋要杯水喝而已,你別瞎掰扯。”


    男人瞪著小牛般的眼睛,自己先去倒了杯冷水喝。他準備好好盤問的時候,外頭有人喊他去喝第二輪酒。他丟下了搪瓷缸子,惡狠狠地盯了眼馮美麗:“老實在屋裏頭待著,少出去發騷丟老子的人。”


    周小曼想要發作,被母親死死拽住了。她後頭這個丈夫是屠夫,力氣大的很。女兒要是真跟他起了衝突,肯定得吃大虧。


    等到丈夫走遠了以後,馮美麗才鬆開了拽著女兒的手。


    周小曼憤怒地瞪著門外,不置信地追問母親:“他打你?!”


    馮美麗不自在地躲閃著眼睛,訕笑道:“二兩黃湯喝高了。沒事沒事。”


    周小曼嘴唇囁嚅,認真地盯著她媽的眼:“媽,你等著。我會帶你出去生活的。”


    她要掙錢,她要掙很多很多的錢。她要帶著她媽買大房子,她不會再允許任何人欺負她們母女倆。


    馮美麗哀求地看著女兒:“小滿,你聽媽說,真的沒事兒,媽過得挺好的,就是不放心你。隻要你過得好,媽就什麽也不愁了。你別跟人硬著來,會吃虧。”


    周小曼安撫地握著媽媽的手。她發誓,這一世,她絕對不會再讓自己跟母親如此辛苦麻木地生活。她突然間看清了自己的生活目標,她要很多美好的東西。她要相親相愛的家人,她要幸福優渥的生活。


    十四歲的少女近乎於蠻橫地逼問母親:“要是咱們能一起好好生活,衣食無憂地生活。你跟不跟我走?你要不要我?”


    馮美麗慌亂地抹著女兒簌簌而下的眼淚:“小滿,他們欺負你了,是不?我就知道,他們欺負你了。”


    周小曼胡亂搖著頭:“沒有,沒人能欺負到我。他們隻是不愛我,不拿我當家裏人而已。媽,我要自己的家,屬於咱們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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