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沉寂了很久,隻能聽到些隱約的電流聲,蕭白平靜的站著,拿著話筒的姿勢都未曾變過,五分鍾過去了,十分鍾過去了,十五分鍾過去了……

    終於,在第二十分鍾的時候,話筒中傳來了“哢噠”一聲,像是有人本想把電話掛掉,卻在最後一刻拿起來了一樣。

    不過雖然能聽到些微的唿吸聲,話筒中卻還是沒有人說話的聲音傳出來,蕭白深唿吸一下,似乎有點無奈,語氣卻是謙和有禮:“蕭將軍?”

    電話那頭的人輕輕笑了下,能聽出來是上了年紀的人,不過精氣神卻甚好,那人勾著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了兩下,偌大的紅木桌麵讓這聲音有點沉悶。

    “蕭白少校,你打這個電話給我是越級的,有事情應該讓你們大隊長周戎給我說,”那人的聲音有種不怒自威的感覺,像是磨礪了千萬次的生鐵,經過了戰場生死的洗禮之後愈發堅硬。

    蕭白皺了皺眉頭,握著聽筒的手緊了緊,斟酌了一下才繼續開口:“大隊他授權讓我直接跟您聯係,沒有跟您提前說,突兀了點很抱歉。”

    蕭建國右手握著話筒,左手在桌上一遝文件中翻了翻,語氣依舊平靜:“找我是因為你手下隊員的事情?”

    “嗯,”蕭白不打算隱瞞,他也隱瞞不了,現在南沙撞船事件滿世界都吵得沸沸揚揚,整個軍方基本上沒人不知道這事兒,不過其中有些人蕭白還是能感覺到,他們並不僅僅是看熱鬧或者落井下石那麽簡單,那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利益衝突。

    不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蕭白就算有感覺,不該他知道的事情他永遠都不可能知道。

    “你是什麽想法?”蕭建國向來也是個利索的人,行事直截了當雷厲風行,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就是個心機單純的人,畢竟能夠做到這個位子上,在總體和平的年代裏也是經曆了另一種意義上的腥風血雨。

    蕭白忽然覺得有點難受,他很少有這種無力感,平時在基地裏他所需要麵對的不過是接受指示然後完成任務,這麽久的“簡單”生活讓他近乎忘記了某些地方該有的某些習慣,他一直都能夠承受鮮血帶來的重量,可是卻不能承擔人心真正的險惡。

    蕭白用力唿出一口氣去,不過卻是靜默無聲的,電話那頭的蕭建國根本聽不到他近乎無奈的歎氣:“我需要管仲留下。”

    “蕭白,你還記得我第一次教你下棋的時候麽,”沉默了良久,蕭建國忽然提起了一個完全無關的話題,蕭白愣了

    愣。

    “記得,那時您說必要的時候要棄卒保車,”蕭白將話筒握的更緊,心中有種刺痛的感覺,想到剛才看到的那份文件更是難受,那上麵清清楚楚的寫明,這次撞船事件顯示出利刃大隊現行的體製有一定問題,建議將原本三個中隊的編製換為兩個中隊,精簡掉一部分人員,進一步實行精兵戰略……

    報告的內容並不長,不過蕭白能夠明顯的看出其中的糾葛,他們三中隊幾乎被徹底打散,曾經參加過不少機密任務的隊員除了要退伍的,不是被調整到別的中隊就是徹底被調離出c軍區,甚至最遠的還到了d軍區的某特種部隊去。

    這份報告的針對性非常強,但是又設置的很巧妙,周戎的權利基本被架空,新換來的政委也是上麵高層某人的直係下屬,當真是字字見血句句如刀鋒。

    “道理你是清楚的,不必我多說,”蕭建國揉了揉太陽穴的位置,這兩天的事情太多,他幾乎已經三天沒好好睡過一個囫圇覺了。

    “軍人從來都是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蕭建國能夠想象到蕭白現在會是什麽表情,他的這個兒子從來都是那樣,即便有了天大的事情壓在心裏,表麵上永遠都是無波無瀾的平靜,就好像什麽都不能將他打倒。

    “我需要留下管仲,他是全利刃最好的爆破手,我們不能失去他,”蕭白能感覺到額頭上的血管在突突直跳,一股煩躁的情緒幾乎要將他徹底淹沒,不過還好,這一切都被他控製在理智的範圍內。

    蕭建國將文件合上,依舊挺直了背坐著,目光轉向窗外,滿園的綠色,狂風之下樹枝全都顫抖的不像話。

    “蕭白,當初你要去利刃時我告訴過你,如果你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那麽我這裏的這一條將會對你關閉,什麽事情都要靠你自己,你不會拿到任何方便,”蕭建國這麽說話的時候能感到自己的無情,不過他不僅僅是一名軍人,他還是一名將軍,處於權力連接點的人總需要保持這樣的覺悟。

    聽到這話,蕭白忽然放鬆了一直繃緊的背,懶散的坐在椅子上,讓自己全然放鬆的縮了進去,一字一句地迴答:“我記得。”

    “很好,”蕭建國覺得自己也有點累了,最近高層表麵上看著還是以前的那個樣子,可實際上有些人預謀很久的事情正在實施,該上位的上位該放權的放權,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幾位將軍即將迴家養老去了。

    在這樣的波瀾中即便是中立也要想好到底如何自處,站錯隊的後果一向是慘痛的,

    蕭建國聯想到自己這一生遇到過的無數風雨,忽然也能夠理解蕭白現在的感受,畢竟他的這個兒子從入部隊到現在都算是順風順水的天之驕子。

    他經曆的不過是鮮血,那些看不到的刺刀都太多人幫他扛下來了。

    “你們怎麽挪換那是你們的事情,利刃不是誰的工具,沒用了就可以隨便扔了,就算是個妓女被人上了也是要給錢的,”蕭白忽然說出這麽一句話來,他其實很明白這所有的源頭不過是因為那一次的任務,那個任務涉及到現在處於權力爭鬥網中心的幾個人,他還記得那個任務牽扯太大,隻有大隊、政委和三中隊的幾個人知道些內情,而且他們每個人知道的還都不一樣。

    同時,也沒有人敢去交流他們互相不知道的信息,因為那樣的後果難以預料,還是那句話,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們是國家的兵器,隻要盡自己所能完成任務就好。

    蕭建國大概也是沒有料到蕭白居然會這樣跟自己說話,一直抿緊的唇繃得更緊了,他的聲調忍不住提了提:“蕭白,你以為自己是什麽?救世主還是大英雄?收起你那些無謂的良知和自尊,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

    “我沒忘,”蕭白在頂嘴,這一次他是真的很憤怒:“既然不能夠徹底相信我們,那為什麽當初要讓我們去拚命,不如幹脆毀屍滅跡。”

    “你們是軍人,國家的兵器,不要忘記當初建立你們利刃的初衷!”

    “是!我們是兵器,可我們也是人,別說是管仲一個人,他們誰不是有老婆有孩子有自己的親人!你們就是這麽對待他們,眼睜睜看著他們的血白流了?真他媽的夠了。”

    這話說完,蕭白幾乎有些怔忪,這語氣真的太不像自己了,倒是很像葉絕那個小屁孩,成天的一副自以為是的正義感,有點事兒就會炸毛,像是隻被攻擊的小獸,拚盡全力要保護自己和自己的東西。

    “你跟我吼這些有用嗎?”說到這份上,蕭建國也火了,一把將電話摔了,不過還好,部隊的東西就是結實,他從地上撿起話筒的時候,居然還能清晰的聽到蕭白唿吸的聲音。

    “爸……”等了老半天,蕭白隻說出了這麽一個字,蕭建國挺直了的脊背卻幾不可見的抖了抖,腦海中浮現出不少以前的往事。

    “你這算是在求我?”蕭建國的聲音聽起來毫無迴轉的餘地,在得到了蕭白肯定的迴答之後,他毫不猶豫地掛掉了電話。

    蕭白無奈地看著手中的話筒,裏麵傳出的“嘟嘟

    ”聲讓他忍不住的又歎了口氣,自己這兩天歎的氣簡直趕上以前一年的量了。

    將電話放好,按下了銷毀錄音的那個按鈕,蕭白掏出褲兜裏裝著的一個小玩意,把它插在旁邊的電腦上,接通了之後再按了個東西,最後的錄音存底也徹底沒了。

    說起來,這玩意是違反紀律的,不過非常時期當用非常手段,蕭白笑了笑,反手將門關上,還有別的事情需要他去處理。

    海邊的風很大,無數巨大的礁石像是恣意張揚的怪獸硬生生的插進海邊的淺灘中,又起風了,大浪一下又一下的拍打過來,濺起無數白色的泡沫。

    葉絕揉著酸痛的下巴,實在想不明白蘇明遠的這一拳怎麽會這麽狠,他們平時也有打鬧過,不過下手都是知道輕重的,不像這一次,這家夥簡直跟瘋了一樣。

    “蘇明遠!你他媽的到底是怎麽迴事!”葉絕往後退了兩步,防範著隨時要撲上來的家夥。

    不過,打了這一拳之後,蘇明遠倒是鎮定了下來,負手看著葉絕,眼睛中泛著點紅,像是要用目光把人剝皮扒骨似的。

    “喂……”葉絕有點慌,這樣的蘇明遠真的不太正常。

    “你那天晚上跟隊長幹什麽去了,就是那天晚上,為什麽你們會在漁船裏,為什麽是你們兩個,為什麽是晚上?你們真的是有任務要執行?”

    蘇明遠喘著粗氣,看架勢有點像是要吃人,葉絕立馬就明白了,看來這小子大概是知道了些什麽,不過他卻不太慌張。

    “你跟蹤我麽?”葉絕盡量讓自己冷靜,放鬆了姿勢慢慢地挪向蘇明遠,一休哥這會兒看樣子是氣了個半死,看情況自己得走下柔情路線,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蘇明遠沒想到他會這麽問自己,幾乎有種眼前一黑的感覺:“誰他媽的想跟蹤你!我問你,你們倆到底是怎麽迴事!”

    “怎麽迴事兒?”葉絕撓了撓後腦勺,低下頭去想了想,蘇明遠隻能看到他頭頂上有一撮頭發很不安分的蹦出了大部隊,這會兒被風一吹就來迴晃著。

    “那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他,”葉絕迴答的理所當然,還笑得無比燦爛,蘇明遠被他噎的差點背過氣去,他娘的,雖然早有所感覺,不過這話從葉絕嘴巴裏聽到,還是震撼的他差點心肌梗塞。

    “喜……?”蘇明遠撓頭,他簡直想把這人一腳踹海裏去清醒清醒,這傻瓜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自己在做什麽,“葉絕,有些話不能亂說!”

    “我沒亂說,”葉絕賭氣,腮幫子都圓乎乎的鼓起來,眼睛卻還是帶著滿滿的笑意:“你是我兄弟,我信你,我不會騙你。”

    “額……?”蘇明遠繼續撓頭,這他媽的到底是怎麽迴事兒,自己明明是想要好好教育一頓葉絕的,怎麽被他這麽一說,心口子居然有點酸酸軟軟的感覺,不行不行,自己一定不能心軟。

    “你他媽的到底知不知道同性戀是種惡心的玩意兒,隻有會被人幹屁股的娘娘腔變態才搞這種事情,”蘇明遠故意把話說得很重,心中同時在為自己默哀,他媽的,自己跟個變態也沒啥區別了。

    葉絕瞪圓了眼睛,這話真把他給惹毛了:“你瞎扯啥jb蛋呢,聽誰他媽的胡說呢!”

    “老子沒胡說,你好好想想,這麽著不是個事兒,葉絕,你想被處分嗎還是想被部隊開迴家去!”

    蘇明遠也毛了,姿勢擺的跟鬥雞似的,恨不得拿手指頭戳死葉絕,葉絕也是被他惹得更加火大。

    “我就是喜歡個隊長,我犯法了?!”葉小爺的倔脾氣也上來了,他就不明白了,就算是男男又怎麽著了,他倆愛他倆的,到底幹著誰什麽事兒了。

    “男的和男的就是不行!”蘇明遠怒。

    “不行你大爺!”葉絕更怒。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兩個鬥雞一樣的大老爺們也沒別的交流途徑了,還能怎麽辦呢,那就打一架吧。

    最終,格鬥技術優良些的葉絕按到了狙擊技術更優良些的蘇明遠,他把人死死抵在柔軟的沙灘上,不少細小的沙粒都進到了他們嘴巴裏,便漫上來一些苦澀的味道。

    “遠遠,對不起,我是真的喜歡他,”葉絕歎氣,把掐在蘇明遠脖子上的手鬆開,蘇明遠訕訕地坐了起來,拍掉自己滿身的沙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是真的有點心酸,即便事情到了這一步,他也不能說葉絕你真的不能和隊長在一起,他更不能說,其實我對你和隊長對你的想法是一樣的。

    也許,他們彼此之間總有些事情是早就心知肚明的,可時間飛逝到現在,曾經的過往堆疊起的不過是血和火的戰友情。

    他們可以背靠背坐在一起扯淡,他們可以在戰場上相互依賴,可是蘇明遠知道有些事情真的是迴不去了,迴不去了,他最好的哥們和戰友。

    閉上眼睛,感覺那地方有點酸,再睜開眼睛,看著望不到邊際的大海,蘇明遠握緊了拳頭,梗著脖子說: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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