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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旁胖子嘴裏的麥芽糖咬得咯吱咯吱響,落日的餘暉灑落大地,風柔和得像羽毛,沒有半點平日裏的肅殺和冷,艾輝不知道自己以後還會不會記得這一天。


    “決定了?”胖子含糊不清地問。


    “決定了。”艾輝迴答得很肯定,他早已做出決定,沒什麽值得猶豫的地方。


    胖子像是在歎息,又像是在羨慕:“你不要被那些小屁孩比下去,那會讓我覺得丟人。我就不明白了,打打殺殺有什麽好?拿了這筆錢,夠咱們迴去好好活半輩子!跟咱們一批進蠻荒的多少人?兩千個!就咱們兩個活下來!這是買命錢,懂嗎!我死了,這錢我家還能領得著,你要死了……”


    “所以我得活著。”艾輝打斷越說越激動,直接站起來的胖子,他桀驁的臉龐此刻說不出的平靜。


    能夠進入五行天的機會來之不易。他的資質不夠出色,本來是沒有資格進入五行天的,但是三年來他的表現非常優秀,在複雜緊張的環境下表現出的冷靜,以及在關鍵時刻體現出的勇氣和鬥誌,都令人印象深刻。


    當他提出希望能得到一個進入五行天名額的請求時,上麵考慮過後最終同意。


    兩千名苦工,隻有兩人幸存,哪怕說是運氣成分居多,也足以說明很多問題。


    胖子頹然地坐下來,艾輝的倔強他實在太熟悉了。轉念想了想,他重新變得振奮起來,滿臉真誠道:“記得撫恤金那欄寫我的名字,便宜別人不如便宜我。”


    艾輝懶得理他,隨手拔了根青草放在嘴裏,枕著腦袋愜意地躺了下來。在蠻荒的這三年,每天的神經都是高度緊繃,鮮血、生死、搏殺,那是個黑暗混雜著猩紅的冰冷世界。


    這三年是怎麽過來的,他不知道,也不想去迴憶,不是什麽美好的迴憶。


    落日的餘暉照在身上,溫暖而舒適,艾輝的眉頭不自主地舒展,臉上的冷峻桀驁一點點鬆弛下來,寧靜祥和。


    真舒服!


    暖烘烘的身體逐漸放鬆,艾輝的思緒也變得渙散,就像失去束縛的霧氣,無聲無息彌漫開來。


    溫暖的陽光,微醺的風,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感覺,喚醒腦海深處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迴憶。


    三年之前的三年,劍修道場的陽光和風,也如這般。


    太陽沒有升起,唿吸著清冷的空氣,他開始打掃廢舊倉庫改造出來的道場。先擦三遍地板,算是熱身。擦完地板,開始打木頭架子。木頭都是平時他從附近街道撿來的,長短粗細不一,架子的形狀自然也就沒辦法講究那麽多。


    打好木頭架子,他便開始整理老板最近收來的劍典秘籍。


    這些秘籍一元二十斤是市場價,紙書便宜,鐵券金貝要貴一點,玉簡最不值錢。工作量不小,但是沒人催,艾輝也從來不急,順便翻翻,點評一下。


    偶爾的時候,他還會幻想一下,倘若在修真時代,自己該是何等風光,賣劍典都要賣到手發軟。


    整理完劍典秘籍,他就要開始整理飛劍寶劍。


    太陽此時已經升起,暖暖的,就像現在一樣。艾輝的嘴角不由微微勾起一道淺淺的微笑。


    盡管飛劍寶劍靈力盡失,黯淡無光,隻是一堆廢銅爛鐵。然而在陽光下,艾輝往往被它們的古韻之美所吸引。


    飛劍代表著修真世界的巔峰,是曆代煉器大師最偏愛之物,千奇百怪,什麽形狀都有,有些形狀甚至讓人根本無法和飛劍聯係到一起。


    鏽得太厲害的他不碰,萬一斷了,老板又要罵他。


    沒有工錢,三餐管飽,這樣的生活對十歲之前都在顛沛流離的流浪兒來說,美好得像此時的陽光一樣,他找不到更好的讚美詞。


    老板是個好人,就是做生意的本事差了點。


    合格的生意人會去辦劍修道場?


    艾輝在道場呆了三年,來道場參觀帶逛的,不超過十人。看到門口掛著的劍修道場招牌,九成人扭頭就走。


    現在哪裏還有劍修?


    劍修場裏除了數不清的秘籍劍典和寶劍、飛劍,什麽都沒有,為了這些東西,老板跑遍了各地的廢物市場,就連到外地做生意,也會捎一批迴來。


    可以說,老板對劍修的狂熱程度簡直不可理喻,運費都比它們的成本貴得多。


    當然,偶爾的時候,艾輝覺得以老板可憐的財力,好像也隻能玩得起劍修這樣便宜的愛好。


    艾輝勸過老板,不如改成鍛體之類,反正比劍修要有前途得多。老板勃然大怒,把他罵得狗血淋頭,艾輝那時就明白老板做生意的天賦實在乏善可陳。


    守著空蕩蕩道場的艾輝,索性自己瞎琢磨那些一元二十斤的劍典秘籍。沒練成劍修,托堅持鍛煉的福,打架倒是厲害了不少,憑借拳頭招攬了小屁孩三兩個。


    老板本事差,生意失敗欠債無力歸還,自殺了。艾輝很難過,老板是個好人,但不算堅強。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道場理應歸別人所有。當最後一天,收債人上門收繳道場,艾輝對自己這麽說。


    但是當他親眼看到自己打的粗陋書架被推倒在地,劍典秘籍滿地狼藉,有一半是老板從很遠的城市拖迴來的。當他看到每天都要擦拭幾遍的劍架被收債人踩成碎片,老板說那是他從一位劍尊洞府搜刮來的寶貝,當年劍架上的飛劍曾經血染千裏,震懾群雄。當他看到掛在屋簷下的九音劍風鈴被扯得稀巴爛,老板說那是當年聲名顯赫一時的九音劍門的鎮山重器,九劍出,天音破虛空。


    他沒忍住,像一頭負傷累累瀕臨絕境的狼,瘋狂撲了上去。


    隻是掙紮而已,嗯,垂死掙紮而已。


    艾輝不知道老板的名字,找了塊木板寫下“老板”兩個字作靈位牌,細樹枝作香,把所有能燒的劍典都燒給老板,磕完頭,許願老天保佑老板在天堂能夠圓劍修夢。


    帶著滿身的傷,凝視滿地狼藉的道場良久,他轉身離開。走過陽光穿透沿街高低參差的房頂落下斑駁的光影,他機械地邁著腿,下意識前行,不知道前往何方。


    哪怕過去一年,那份茫然無措和孤獨無依的感受依然如此清晰。他記得當時自己覺得有點冷,裹緊身上洗得發白的衣服,雙手插在兜裏,那天的陽光和今天的陽光不一樣,冰冷得刺骨。


    走著走著,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強烈的饑餓感把他從木然狀態中喚醒。饑寒交加的他,看到五行天招聘蠻荒苦工的公告。


    無處可去、無路可走的他去了。


    還好,自己活了下來。


    ……


    艾輝的思緒收迴來,發現自己的身體不自覺微微緊繃,他不由心中苦笑,這麽美好的時光又被不是太美好的往事破壞。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努力放鬆緊繃的肌肉。


    整整三年的時間,在蠻荒中,他幸運地生存下來。他們隊兩千人隻有兩個人活下來,一個是他,另一個是錢代。哦,胖子的名字叫錢代。


    死亡的苦工家裏會得到一筆撫恤金,活著的人可以得到一大筆錢,五行天在這方麵從來不小氣。


    胖子準備迴家,他家都是孤兒寡母,一個人要養活一大家子,他的壓力比自己大。


    “好吧,我也知道你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你這人脾氣差,毛病多,從來不聽人勸。你年紀也老大不小了,還這副德性,以後怎麽娶媳婦?錢省著點花……”胖子還在囉嗦個不停,不知道是不是分別在即。


    平日裏不耐煩的囉嗦,艾輝也覺得沒有那麽討厭,但是他一聽到胖子說到錢,馬上腦門有點隱隱作痛,這家夥隻要一沾到錢字,就會像打了雞血一樣。


    果然,看到胖子脖子上的青筋開始要跳動,艾輝當機立斷,立即丟出一個布袋:“給你的!”


    胖子有些不解地看了艾輝一眼,卻更快一步的以與身體不相符合的靈活一把接住,布袋一入手,胖子的小眼睛立即瞪圓了。


    粗得像胡蘿卜的手指一扒拉,瞬間就解開布袋,胖子看了一眼,激動得渾身肥膘都在顫。


    艾輝一臉嫌棄地別過臉去,胖子看到錢的嘴臉簡直不能看。


    “啪!”胖子衝過來,握住艾輝的雙手,臉上滿滿都是感動,眼眶的淚水在打轉。


    看到胖子這模樣,艾輝心中也感動,覺得自己還是把胖子想得太不入流了,兩人並肩作戰那麽久,這份情誼真摯深厚。他不太習慣這樣的場麵,很想喊一聲滾,但是想到馬上就要分別,他努力克製,放緩聲音,有些生澀道:“反正我一個人,用錢的地方不多,你迴舊土,家裏人多,用錢的地方比我多……”


    “好兄弟!真是我的好兄弟!”胖子哽咽地拚命搖動艾輝的雙手,熱淚盈眶:“五行天包食宿,剩下一半你也用不上,不如一起給我?”


    自己居然還會對這個家夥心存僥幸,真是太天真。艾輝被握的雙手突然反握,輕輕發力,胖子就像一朵輕盈的胖雲,唿地飛出十多丈,砸在地上濺起一嘴麥芽糖。


    “滾!”


    終於可以直抒胸臆的感覺真好。


    艾輝雲淡風輕地拍了拍手,順便摸了摸自己懷裏的錢袋,胖子的手腳非常快,防不勝防。


    胖子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


    遠處營地集合的哨聲響起,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分別的時候到了,這是最後一次集合。艾輝將要前往五行天,而胖子要迴舊土。快跌落地麵的橘紅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


    “艾輝,活下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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