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細雨,官道泥濘。


    三輛沉舊的馬車車輪頗為艱難的向前翻滾行駛,濺起無數泥漿。第一輛略小些的車子裏,坐著一對父子。此時他們形容憔悴,靜寂無言。


    半晌,才聽那樣貌溫和的中年男子問:“明珠如何了?”


    年青的男子臉上浮出一股羞惱之色,瞥了眼父親裹著白紗的左手,狠狠的別過頭,怒道:“禍害遺千年!”


    月向寧苦笑:“她畢竟是你妹妹。這事兒——”許久,方長長的歎息一聲。


    他原是宮中手藝出眾的製寶工匠,十幾年來在製作局小心謹慎安分守己。


    妻子梅氏早年去了,留下一對龍鳳胎。兒子月明華,女兒月明珠。


    他身在宮中,沒法照料兒女,不得已續娶了一房妻子林氏芳殊照料兒女。


    因是再娶,月向寧對續妻要求不高,隻要心善吃得了苦好好照顧一雙兒女就好。


    林芳殊剛娶迴家那陣子,的確是謹小慎微,頗為精心的照顧著前妻留下的子女。


    隻是這些安穩在她自己身懷有孕後便被打破了。


    好在她隻生了一個女兒,再怎麽偏心,也偏不到長子月明華身上。


    但對自小嬌養相貌美麗的月明珠,卻使勁了手段。


    “是林氏不好。”


    月向寧這個男人,對子女溫柔可親,對妻子體貼細致。


    但誰若是觸到他逆鱗,他絕對是個心狠且硬的主。身在後宮,那些個勾心鬥角的手段見得太多。


    對於林氏,他素來是很信任的,誰知多年下來,她竟然一直對愛女持著捧殺的手法,將他寶貝女兒養成一個空有美貌卻自負驕橫的嬌蠻小姐。


    而林氏親生的女兒,卻精心教養,琴棋書畫且不說,更是近水樓台,讓她學了一手製作首飾的好本事。


    當月向寧發現問題時,已經晚了。


    月明珠在林氏的挑唆下,對黎王世子朱煜一見鍾情,死纏爛打要嫁給朱煜。


    可月家不過工匠之家,如何入得了王候的眼?真要嫁,不過一個妾侍而已。


    最要命的是,月明珠早已定有婚約——梅氏在懷著明珠的時候,便與好姐妹英氏、現合浦郡通判史沈言的長子沈安和定了娃娃親。


    之後梅氏帶著子女隨夫赴京,但這門婚事板上定釘,是變不了的。


    在月明珠看來,老家合浦又遠又苦,和京城比起來,簡直是蠻荒之地,她才不要嫁迴去呢。


    於是任憑父親兄長如何規勸,月明珠就是不聽。


    甚至偷偷逃家,一路跑到黎王府前求見世子。


    幸好月向寧早有安排,提前將她攔住送了迴去。明珠到家哭鬧不休,最後竟以死相逼,一不小心,竟然真拿一根繩子吊死了自己。


    “林氏包藏禍心。”


    月向寧眼露恨意,“若不是她刻意為之,明珠怎會是現今這副模樣?”


    月明華不由露出愧疚之色:也是他太大意了。繼母對他極好。對妹妹也是百依百順,誰知竟然打著這樣的壞主意,若不是事後父親怒責林氏,林氏痛哭求饒坦承過錯,他還準備為林氏求情呢。


    可明珠的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京城是呆不下去了。


    雪上加霜的是,父親因家事影響,不小心做壞了劉貴妃的珍珠步搖,貴妃極惱,下令將他打入獄中問責。


    月明華幾乎散盡家財,又在林氏父親的資助下,才將父親從牢裏撈了出來。


    但在獄中不知何故,月向寧傷了右手手指。怕是今後再難做精細的首飾活了。


    “能活著出來,算是不錯了。”月向寧淡淡的看著自己的手。


    忽然聽得後邊的馬車裏幾聲低唿:“小姐醒了!”


    在丫鬟白芷歡喜的驚叫聲下,月明珠緩緩張開了眼睛。


    “水。”


    白芷急忙倒了杯溫熱的水送到她嘴邊。


    明珠慢慢的飲盡,才問:“我們到哪兒了?”


    “已到越州了。”紅玉應道。


    總覺得小姐自殺未成,被救迴來之後,人變了很多。


    以前的驕蠻狂燥全然不見,但有一點沒變——明珠原本就在林氏的教養下對衣食住行頗為挑剔,病醒後,竟是變本加厲。


    喝水,隻喝手摸上去稍有溫熱但絕不能燙一分冷一分。


    衣飾方麵,之前對衣服款式的要求倒沒了,但料子一定要好,一定是要摸在手上絲滑無物的上等絲棉才肯上身。


    至於吃食,白芷倒是挺樂意替小姐擺弄:無論是糕點還是小菜,做出來的吃食竟都是前所未有的美味。


    這次舉家迴鄉,明珠身體尚未痊愈,夫人安排的馬車又過於簡陋,小姐瞧了眼車廂,便命人現場趕製軟鋪靠墊,足折騰了一個時辰才算完工。


    白芷和紅玉眼見夫人和二小姐的臉都綠了卻敢怒不敢言的樣子,暗暗好笑。


    可別說,被小姐這麽一折騰,這車子竟是舒適極了。


    馬車四壁全部用上好的夜藍色棉布包緊,棉布裏裹了層柔軟的絲絨碎料,塞均勻後再用釘子按棱形狀固定,舒適又防撞。


    至於睡覺的床位這塊,更是用厚厚的軟墊固定。


    靠窗處定死了一個小小的木製茶幾,茶幾上還挖了幾個形狀大小不一的孔,用起來才發現:杯子放在這些孔裏,就算路況再差,也不那麽容易傾倒了呢。


    明珠還在暗暗叫苦。


    前世,她出生富貴,家人對她萬般寵愛,自身又才華橫溢,毫無波折的斬獲世界頂級珠寶品牌的青睞受邀為首位該品牌的華人設計師。


    誰知卻在訂婚前夜發現,深愛的未婚夫竟然是個gay!


    gay不是你的錯。可騙婚卻罪不可恕。


    但同樣出身世家的未婚夫不能容忍自己的密秘被發現,情急之下將她推下了樓梯——醒來時她便發現自己穿越到月明珠的身上。


    可惜前主的記憶她竟沒有分毫,但父親卻頗為欣喜,直言:便當過去是場惡夢。我們迴家從頭開始。


    月向寧是個好父親。


    明珠對此很滿意,她本就是千疼萬寵長大的,更不會委屈自己。


    馬車在一個熱鬧的小鎮裏停留過夜。


    月明華作為家中的長子又是壯男,自然出麵辦些采購買辦之事。


    第三輛車裏的林氏母女也下車透氣。林氏因算計明珠而被月向寧厭惡,好在沒有遷怒自個兒的女兒月明嵐。


    向寧出了意外,她父親得知此事後,為免女兒被休棄,出了大錢幫月家救出向寧,這才讓向寧心軟了些,一起將她帶迴老家。


    一路上,她們母女小心翼翼,林氏話也不敢多說一句,隻看著月明珠的馬車暗自咬牙。


    銀錢方麵原本已是捉襟見肘,誰知月明珠竟然又花費了十兩銀子打造馬車,偏偏夫君還由著她。


    真真氣死人了!


    此時,明珠的馬車車窗掀起,一隻水紅色蘇繡芙蓉頭綴明珠的軟鞋踏了出來,隨後而見的是一條蜜粉色的細褶長裙,柔和的顏色襯得明珠原本美麗的臉更顯瀲灩。


    越州已經接近合浦。


    愈是靠近海邊的城市民風越是開放。


    京城還需遮臉而行的女子,在此處竟是小腰微露,玉臂無遮。


    也難怪,這兒四季不明,冬無嚴寒,夏無酷暑,氣候宜人,姑娘們難免穿得就少了些。


    明珠饒有興趣的四處打量,這鎮上的商鋪倒也不少。


    因為近海,所以各色珊瑚、珍珠、貝殼,一串串明晃晃的掛著,質量雖不如何,色彩豔麗,也煞是好看。


    明珠正看得認真,不防一個聲音叫住她:“姐姐!”


    明珠側臉一看,明嵐和林氏走向她:“姐姐身子可好受些?”


    明珠略略點頭。她嗓子受損,是以不愛說話。


    林氏笑道:“明珠身子多嬌貴啊,這一路夠你受的!”


    明嵐嘟嘴道:“怎麽會?姐姐的馬車可舒適呢!”


    林氏忙打了下女兒的手,道:“你胡說什麽!不知道你姐姐身子不好麽?”話鋒一轉,“不過明珠啊,咱家不比從前。這用錢方麵,以後是要注意些了。”


    白芷和紅玉都有些臉紅:自家小姐是會用錢了些。


    明珠點頭:“嗯。”有道理。


    她也知道家裏財政緊張,怕是不能支撐自己奢侈的生活習慣。一路冷耳旁聽,合浦老宅的親戚也不是省油的燈,怕是會趁機作怪。


    眼看明珠竟然沒有發火反而很乖巧的表示同意,林氏臉都僵了:這怎麽可能?


    明珠不再理她們,徑自走到月向寧麵前:“父親。”


    月向寧一見她,便眉開眼笑:“明珠。能下車走動啦!”


    明珠點頭:“父親,我能四處走走麽?”


    月向寧眉頭一緊:“此處人生地不熟的。”


    明珠擰眉:“可是家裏花用要不夠了。”


    林氏聽得心頭一跳:這死丫頭!


    月向寧失笑,瞥了眼林氏,問女兒:“難道你還能賺錢?”


    明珠笑了笑,拉著他手臂道:“父親陪女兒去不就知道啦!”


    對於女兒的撒嬌,月向寧很受用。拍著她手道:“你這丫頭。”他迴頭吩咐了兒子幾句安排好住宿,真帶著女兒逛街去也。


    林氏看得眼熱不已:“學學你大姐吧。”


    明嵐已經幾步追了上去,一臉無瑕的笑:“爹,大姐。也帶我逛逛吧。”


    月向寧看了看明珠,明珠很無所謂的點點頭。


    明嵐眼睛一亮,燕子般嬌俏的在他們身邊穿來梭去。


    明珠有備而來。她下車時就注意到很有趣的一排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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