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勝男連忙起身讓座,但明顯地感覺到,今天的白秘書突然變得有些拘謹。方勝男讓座的手勢收迴來了好半天,並且已經轉過身拿起紙杯頂住純淨水水閥的時候,才見身著白領黃套裙的白秘書順著她隨意指向的一把椅子慢慢地坐了下,坐穩之後對她又是一笑。

    方勝男很不習慣別人對她這樣,同時也很詫異。印象中風風火火的白秘書怎麽忽然間像是換了一個人?她們兩人的位置似乎從這一刻起讓這位白秘書給對調了一下,並且從言語到肢體動作,裏裏外外都透著一股討好的意思。

    沒等她愣過神,白秘書借著伸手接水杯的動作前傾著上身,盡量將嘴湊過來,壓低了嗓門說:“孟經理誇你啦!”見方勝男一臉的迷惑不解,又進一步說,“他可是輕易不會表揚人的。”這似乎是對她今天這種變化的一種詮釋。說完,隨即恢複了原來的坐姿。

    方勝男依然不理解,確切地說,根本弄不懂白秘書的用意何在,暗忖:這話是什麽意思?孟經理誇我做什麽?為什麽要誇我呢?沒理由。於是,她淡淡一笑:“怎麽可能呢?我一個剛來的,快別拿我窮開心。”

    “瞧瞧,還不信?這不,郝董讓我請您來啦。”白秘書對她用了多少天的“你”這時換成了“您”,並且離開椅子,快移兩步,靠得更近一些,“郝董不用電話而是讓我來叫一趟的人,以後都是擔大任的。”說著一隻手輕輕地拍在她的肩膀上,“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看著你不一般。有前途!”

    方勝男當然不會相信白秘書的這些甜言蜜語,相反,卻緊張了起來:郝董這麽鄭重其事地要她過去幹什麽?與賬本有關還是無關?是不露聲色地旁敲側擊一通,還是會直截了當地要那包賬本?或者,幹脆粗暴地施行非法拘禁?連走私這種事都能幹出來的人,還有什麽不敢幹的!從白秘書此刻的表現來看,備不住他們會拿出一種很友善的樣子,甩出幾遝錢,然後再綿裏藏針地說些至關利害的話,軟硬兼施地讓她交出賬本……那麽,交出了賬本之後呢?方勝男想到的隻能是那四個字:“殺人滅口!”

    拍在她肩膀上的白秘書的這隻手,白皙、柔軟,此刻的方勝男卻感覺到它正發射著一種險惡。這種險惡隨著看似親切的一拍很快刺入了她的肌膚,繼而變成恐懼,迅速浸透了她體內的每一根神經。她的心驟然一緊!

    不!決不能承認賬本就在自己手裏,更不能交出去,這一點必須清楚!無論麵對哪種情況都得挺住,否則,非但對不起朋友而且更害了自己!方勝男剛剛從電話裏討來的那份自我得意之感在這一瞬間被攪得雞飛狗跳。

    她跟著白秘書來到了雕花木門,隨即屏聲靜氣地站在了棗紅色老板桌的前麵。聽得一聲“你可以去了”,就覺得白秘書的雙手箍住她雙臂,將她轉了一下,又向下一摁,她便陷落在柔軟的沙發裏。隨著一聲沉悶的關門聲,走廊裏響起了白秘書由近而遠的一串鬆快的腳步。

    方勝男猛然打了個激靈。她發現,自進門之後到坐在這裏,她還一直沒有正視過這間經常策劃著鬼主意的辦公室,倒像自己犯了什麽法,被人審訊似的。不,不能這樣,至少不能讓這位道貌岸然又陰險狡猾的郝董看出些什麽來。於是,她果斷地抬起雙眼,把這間屋子不緊不慢地掃視一遍。

    這間屋子的四道牆壁貼著一層高檔裝修材料,上麵凸現著各式各樣的人物圖案。仔細看看,還盡是一些西洋名畫的浮雕作品。整個屋子的基調為淡淡的咖啡色,給人一種安靜而且凝重的感覺,體現著這間房子的使用者所擁有的權力還有威嚴。窗簾是淡藍色的,在這幽暗的色調裏添加了一分動感,似乎在提醒著別人,屋子裏充滿著強勁的活力。射進屋子的陽光被窗前薄薄的紗網割得散亂,悶頭悶腦地匍匐在猩紅色的仿古手工地毯上。地毯上有幾朵荷花圖案,因為過分誇張,荷葉顯得十分懶散,漫不經心地向四處伸延。靠進門口的地方有一座近兩米高的落地式魚缸,禁錮在裏麵的熱帶魚正抖動著雙翼和寬大的尾巴遊上遊下,展示著它們斑斕的色彩。魚缸旁邊的牆上掛著一幅照片,照的也是浮雕,不過不是單個人物的而是一組。方勝男覺得這個浮雕作品很眼熟,而且是多次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她把目光落在了四周的沙發上,一個挨著一個的米色沙發此時很冷清,除了她坐著其中的一個之外就是孟經理肥胖的身體壓著的一個。堂堂的郝董當然坐在他的老板椅上,藏藍色西服和雪白的襯衫配著一條打得非常認真的藍底白點真絲領帶,看上去不但整潔而且顯得十分有教養。此刻,他上身挺直,雖屬端坐但一隻小臂放在桌麵上,讓上半身自自然然地帶著一定的偏轉角度,將微側一點的身體對著方勝男。如果拍照的話,攝入鏡頭的將是一幅最佳半身像。一目了然,這位郝董非常注重自己的儀表,就連坐姿也很有講究。不過,使方勝男感覺最強烈的,還是從這尊坐像的骨子裏透出的一種高高在上的驕橫和頤指氣使。她心裏明白,一出劇情不詳、結尾難料的大戲即將開場了。

    其實,她原本也想到過可能會有這麽一天的,但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這一天真的會來,而且如此之急。雖然她將掃視狀的目光做得隨意而且平靜,可此時的腦袋裏卻開了鍋,不斷地跳躍著各種各樣的應對之策,但又好像哪一種都抓不牢,總覺得周密不足疏漏多多,一個個都經不起仔細推敲,就像一份怎麽也配不平的財務報表,借與貸的數額總是難以相衡,周身的血液直往腦袋裏湧。她努力地而且不停地叮囑自己:膽怯和緊張無濟於事,車到山前多慮無益,況且“半身像”的那一雙眼睛正在沉穩地對著自己,現在需要的是冷靜、再冷靜,決不能露出任何慌亂的跡象。可是,不自我叮囑還好,當一旦意識到需要冷靜而且不該慌張的時候,心裏卻加倍地不安起來,覺得懷裏像揣了一窩小雞,七躥八跳,攏也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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