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天亮得遲了些,稀薄的晨光透過氤氳的空氣變得更加迷蒙,落在精美的黃金鎧甲上,閃耀著炫目的華麗光芒。


    人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落在他們年輕的帝王身上,盡管這裏所有人當中,他的年紀最輕,但在一身代表皇帝身份的黃金鎧甲襯托下,仍讓許多人感覺到一股攝人心魄的凜然威嚴。


    沐澤依舊麵癱著臉,看似嚴肅,其實早就魂遊天外。他身為三軍統帥,其實也就起個象征作用,畢竟身為皇帝不可能親自帶兵上陣,而是留在較安全的後方督戰。


    他的目光越過前方士兵們的頭頂,凝望向高遠的天幕,秋風不止,漫天黃葉飛舞,天地間的色彩顯得蕭瑟單調,隱隱,有一股血腥氣隨風飄來。


    沐澤微微蹙眉,敏銳地覺察到危險的靠近——鐵狼軍,這支曾經讓整個帝國子民都陷入噩夢的軍隊,即便如今困於泥沼,他們出現時散發出的死亡氣息,也依然讓人無法小視。


    從八年前盧膳、盧琛兩父子舉兵造反起,偌大的國家經曆了一連串的沉重打擊。血,流的已經夠多的,人,也急速銳減了大半。自沐澤登基後,經過幾年不懈的努力,才將原本半癱的國家初步恢複秩序,除了北方還有幾股勢力未平,其他地方已複歸統一,早已負荷沉重的帝國需要休整和喘息,人人都在期待和平的到來。而欲平天下,必先平河北,欲平河北,必先平盧琛。在這片飽經滄桑的古老土地上,戰火,還將繼續燃燒。


    隨著日頭高升,薄霧消散,視野變得明晰開闊,放眼望去,刀槍林立,旌旗蔽日,漫山遍野的祁軍幾乎將視野占據。然而更讓人無法忽視的,卻是南邊緊逼祁軍大營列陣的一支軍隊——盧琛的鐵狼軍。


    他們的鎧甲並不鏜亮鮮明,甚至破舊,藏在泥黑甲縫中的血腥氣唿之欲出,所有人整齊地列成方陣,連同手中的暗沉兵器一起沉寂著,像黑暗河底湧動的深沉漩渦,表麵看似不顯,一旦靠近,就會被撕裂吞噬。


    即便祁兵有人數上的優勢,卻仍沒有人敢輕視眼前這群曾經幾乎摧毀整個帝國的鐵狼軍。八年時間,鐵狼軍使中原大地血流成河,經曆過一場又一場殘酷的戰爭,能活到今時今日的每一個鐵狼兵,都可以說是精銳中的精銳,悍勇非常。


    殺機,在冷冽的西風中肆意彌漫,對峙中的祈兵無不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突然,耳中傳來一聲鼓,似晴天中有驚雷炸破,原本安靜的人群神情紛紛為之一凜。


    鼓聲繼續,兩聲、三聲……震耳欲聾,聲聲催人魂,一場與死亡碰撞的聚會在此刻開始。


    原本對峙狀態的大軍隨聲行動,目之所及,兩邊的方陣猶如移動的銅牆鐵壁,激烈地碰撞在一起。瞬間,喊殺聲與慘叫聲同時響起,最前麵一排的祁兵倒下,未幾,後麵緊隨而上的也步了前排後塵,成了刀下亡魂。整個戰場如同煉獄,鐵狼軍的進攻十分悍勇,開局便占了上風,一次又一次,如同一把尖刀,向敵方的薄弱處發起衝鋒,試圖衝亂祁軍的陣腳。


    沐澤神情冷肅,站在他身邊的小北同他一起緊張地關注著戰場。論單兵戰鬥力,這些北地的胡兵確實更加彪悍,以一打三不成問題。然而這一戰,馬遂立了軍令狀,從一開始就對祁兵下了死命令:可死不可退。並命令刀斧手在陣後督軍,一發現有士兵後退,立刻斬首,所以祁兵也打得異常頑強。兩軍往來衝殺鏖戰不止,祁軍畢竟占了人數上的優勢,隨著時間的推移,鐵狼軍漸露頹勢。


    小北漸漸放下一直懸著的心,戰況確實如馬遂所說,盧琛的鐵狼軍再怎麽悍勇,畢竟也到了強弩之末,隻要祁軍穩紮穩打,就能將他們一口一口吃掉。這些殘存的鐵狼軍是盧琛最後的本錢,隻要贏了這一戰,盧琛再難有翻身的機會。


    戰鬥從早晨持續到下午,戰場上的形勢逐步倒向祁軍,感覺快要頂不住的鐵狼軍,開始趁著降臨的暮色,向著洺水北岸潰逃。


    想逃?馬遂冷笑。這一戰他在皇帝麵前下了軍令狀,要讓盧琛再無翻盤的機會,自然不能讓他逃迴洺水城中。


    沒有絲毫猶豫,馬遂下令全軍追擊。


    與此同時,在觀察戰局的沐澤也看到了鐵狼軍的全線潰敗。


    “邱敏。”沐澤低聲喃喃自語:“很快,我就能接你迴來。”他下意識將視線落往遠處的洺水城,那本是北方大地上一座不起眼的小城,然而此刻在他眼中卻異常珍貴,他甚至不敢下令士兵攻城,因為裏麵有他的心頭肉,誰能狠心往自己的心口割一刀?


    因為有心愛的人在裏麵,此刻在他眼中,暮色下那座原本陳舊的小城,似會發光一樣吸引著他注視。


    發光……


    沐澤微微一怔。


    他揉了揉雙眼,不是他的幻覺,是真的在發光。


    遠遠的,一盞又一盞紅色的孔明燈從洺水城中的某處升起!


    沐澤怔怔地看著,城中一共飛起七盞孔明燈,有四盞在上升途中掉落,隻有三盞僥幸升入高空,他第一直覺,那個放燈的人是邱敏。他們有過那麽多共同的記憶,重華宮蓮池邊一起做孔明燈放飛的往事還曆曆在目,他又怎麽會認不出邱敏放的燈。


    可她為什麽要在這時候放燈,她莫不是想告訴自己什麽消息?


    心念電轉,沐澤瞬間想明白了什麽,臉色驟然大變。


    “小北!”沐澤喝道:“立刻傳旨通知馬遂,停下,不準再追!”


    小北臉露懵然,這次沐澤禦駕親征雖是三軍統帥,但卻從未幹涉過馬遂的軍事決定,又為何突然下旨命令馬遂不準追擊敵人,還是在我方即將取得勝利的時刻。


    然而疑惑歸疑惑,對於主上的命令他從未有過違逆,但從後方傳令到前方陣地,即使他半刻也沒有耽擱,仍然需要一定時間,隻怕趕不及阻止馬遂追擊盧琛。


    沐澤也明白這一點,雙眼一瞬不移緊張地關注著戰局變化,焦急、擔心,而想到邱敏孤身陷於敵手卻還想方設法傳消息通知他,望著風中紅光閃閃的孔明燈,一時間又癡了。邱敏,你知道有危險,所以才用這種方式通知我。我們之間有那麽多私密的暗語,我又怎麽會不明白你想說什麽……


    幾乎是在同時,邱敏也在洺水城中望著放飛空中的孔明燈。


    她身為俘虜無法離城,然而她同時也是深得盧琛喜愛的女人,隻要不過分,不逃跑,看管她的侍女一般會滿足她的要求。她借口要慶賀盧琛凱旋歸來,想紮些紅燈籠掛起來,侍女不疑有它,給她找來紅色燈紙和細竹。她又借口要靜心,趕走侍女,將自己獨自鎖在院中,製好孔明燈後再偷偷放飛。


    可惜在放飛孔明燈的過程中被人發現了,她擔心一盞燈不顯眼,一共製作了八盞孔明燈,然而被城中的士兵發現,用弓箭射落了四盞,一盞還沒起飛便被趕來的侍女踩破,她本人也被看守她的侍女關入房間中,不能再作怪。


    不知道沐澤看見她放的孔明燈沒有。那是他們的房中暗語,她要求沐澤遵守的規則:紅燈停,綠燈行。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沐澤迴房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今天的燈是什麽顏色。


    她猜測到盧琛對沐澤布下了陷井,是以放飛紅色的孔明燈,就是想告訴沐澤停下,不要進攻,有危險。


    但她不知道,追擊窮寇的祁軍早已經殺紅了眼,血色大地的上空四處遊蕩著哀慘淒絕的悲唿,曾經在中原大地上不可一世的鐵狼軍如今被打得落荒而逃,惶惶如喪家之犬,那些逃得慢的,轉瞬就被四、五個祁兵追上,砍得四分五裂。為了爭搶可以領賞的人頭,祁兵人人奮勇爭先,將敵人攆入河溝,痛打落水狗。此刻再叫他們停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屠戮的快感早已滲透每一根神經,淹沒了神智。哪怕收到皇帝傳旨停戰的馬遂,也無法阻止追得深入的先頭部隊停下腳步。


    當祁兵睜著血紅的雙目,揮刀奮力拚殺時,突然天搖地動,上遊的洪水排山倒海轟然而下,咆哮著席卷一切,無數祁兵甚至連絕望的唿喊聲都來不及發出,就被丈許高的洪水吞噬殆盡。等跑在後麵幸存的祁兵醒過神來,眼前已經沒有了戰友們的身影!


    突然而至的大水在瞬間奪走數萬條人命的同時,也衝走了幸存祁兵繼續戰鬥的勇氣,麵對濤濤大水,即使馬遂定下“可死不可退”的軍令,也無法抑製他們在死亡麵前顫抖恐懼。誰能想到,前一刻還在興奮地追擊敵人,生怕落後一步搶不到人頭,轉眼間天傾地覆,自己也跟著敵人一起命赴黃泉!


    更讓人萬萬沒有料到的是,早已經埋伏在附近的盧琛率領數千騎兵突然殺出,本就驚魂未定的祁兵,此刻更是陣腳大亂,不但發揮不出人多的優勢,往迴跑時互相推擠反而成了劣勢,盧琛帶兵趁亂追砍,一時間砍死砍傷祁兵無算。


    “穩住!不許退!統統不許退!”馬遂命令督戰的刀斧手將後退的祁兵砍頭,自己也親身上陣砍死十數名不聽指揮的士兵。他知道這個時候無論如何都不能退,主帥一退,必然兵敗如山倒!他可是親口對皇帝立下了軍令狀啊!在崔道遠麾下多年,有崔家在上頭壓著的一天,他就一天無出頭之日,好不容易等到崔道遠下台,他又得到皇帝的看中,若能一舉鏟平盧琛,他就是結束國家八年內亂的大功臣,光宗耀祖名垂千古,卻不想勝負在他最得意的時刻掉了個!


    恍然間,他想起崔道遠對盧琛的評價。盧琛此人,最喜布局,若和盧琛作戰,一定不能跟著他的節奏走,他主動約戰時,不必理會,更不能進入他安排的時間地點作戰。像這種沒事都喜歡找出事來的人,若是理他,正合他意,若不理他,他才要慌。


    馬遂迴想起到了河北後的種種,盧琛撤出鄴城,他步步緊逼,盧琛退到哪他就跟到哪,最後將盧琛“包圍”,他自以為盧琛怕了他不敢和他正麵交鋒,原來卻是他被盧琛牽著鼻子走,一直走到盧琛事先挖好的坑裏。可笑他毫無所覺,當沐澤下旨讓他停止追擊時,他還厭煩皇帝不懂軍事胡亂指揮,在小北的阻止下,他不得不停止追擊,卻仍放任前方先頭部隊繼續追砍敵人至河溝中。


    “盧琛……你狠!”馬遂恨得幾乎要將滿口牙咬碎。一般人泄洪,是為了淹敵人,沒有人會在兩軍交戰時泄洪。盧琛這一泄洪,淹的不僅僅是祁軍,還有自己麾下的士兵!為了引誘他上當,不惜拿自己人作餌,敵我同歸於盡,心狠至此,世間少見!


    “不能退!”馬遂瞠目欲裂,退,必死,不退,或還有將功贖罪的機會!


    盧琛親自帶兵衝擊了一陣,祁軍陣型已現鬆散,但祁軍畢竟人多,別說三十萬人,就算是三十萬匹豬,用刀砍都得砍上三個月。所以想要取勝,還得讓他們自亂。這個時代指揮士兵作戰,靠得是鑼鼓和旌旗,開戰敲鼓,撤退鳴鑼。而軍隊的眼睛,就是令旗,十人有十夫長的旗幟,百人有百夫長的旗幟,一直到主帥,每個作戰單位都有旗幟。在混亂的戰場上,一個士兵最多看到自己周圍幾十人,多了根本看不見,所以每個單位的旗手都得盯緊自己上一級旗幟,判斷行動前進的方向。大戰時中軍大旗一動,下麵各級的旗子就要配合起來接受信號或者反饋,作戰人員則根據旗子的動作擺出陣勢,或分兵,或追擊。一旦某處通信聯絡失效,軍隊的戰鬥力就會直線下降,而完全沒有令旗指揮的大軍,就是一群無頭蒼蠅,不成氣候的散沙,人再多也沒有用。


    盧琛將目光轉向沐澤的皇旗。


    俗話說,將是兵的膽,領頭的若是嚇破膽掉頭跑,下麵的士兵還不失去鬥誌,紛紛跟著皇旗跑?


    原本身處陣地後方的沐澤是沒這麽容易暴露在他視線中的,然而此刻祈軍陣容暫時被衝散亂,皇帝的座駕也就暴露了出來。一個從未上過戰場見過世麵的少年人,麵對敵人的衝鋒,他還能穩坐如山?


    盧琛調轉馬頭,帶隊突然朝沐澤的方向衝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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