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完高尚,盧琛帶著邱敏返城。


    毛毛的太陽雨停了,地麵上升騰起熱烘烘的水汽,蒸烤得人全身黏膩。返城後邱敏迫切地想要洗頭洗澡,她解開發髻,看著自己已經及背的長發,覺得十分不方便。行軍打戰塵土飛揚,頭發容易髒,碰到急行軍的時候飯都在馬背上吃,更沒時間清潔。邱敏決定將頭發剪短,這樣清洗起來方便,幹得快,每天連梳發髻的時間都省了。至於頭發剪了好不好看,她覺得反正是麵對盧琛,要那麽好看幹嘛,她平日就簡單在腦後綰個髻,什麽首飾都不戴,更別提描眉點唇給他看。


    邱敏尋了把剪刀,侍女一看她要剪頭發,嚇白了臉,說什麽也不肯讓她“自殘”。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能輕易毀傷,何況會絞了頭發的人,一般都是要去廟裏做尼姑的。邱敏和侍女爭鬧了半天,盧琛接到匯報匆匆趕過來,看到她手上拿著利剪要絞頭發,臉上帶了怒氣,幾步走到邱敏麵前,一把奪走剪刀扔出窗外。


    邱敏比他更怒:“你閑得慌是不是?連我剪頭發都要管!”


    盧琛心想誰閑得慌了!他殺了薛嵩後,就收編了他的殘部,現在正在忙著整軍。他讓侍女出去,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放平順:“我已經答應過不碰你,為什麽還剪頭發自損容貌?”


    邱敏感覺代溝好大,她就剪個頭發,居然也能跟毀容聯係在一起。


    “我隻是想把頭發剪短,方便清洗而已。”


    盧琛問:“你要剪多短?”


    邱敏比劃了下,要剪到耳垂上麵點。


    盧琛蹙眉不允:“本來就整日不打扮缺少女人味,再把頭發剪短那跟男人有什麽區別,你是不是嫌自己長得還不夠醜?”


    居然又罵她醜!她哪裏醜了?沐澤從來沒說過她醜,一直都誇她漂亮!邱敏被這家夥的嘴賤氣得漲紅了臉:“第一、頭發是我的,我想剪就剪,就算我想毀容那也是我的自由。第二、哪天你戰敗了,我把自己整得沒女人味,扮成醜男還安全點!”


    盧琛沉默片刻,“你怪我不能給你安定的生活?”


    邱敏下巴微微抬起:“本來就是嘛。你殺了薛嵩,把他家的女子全部充軍為妓,你怎麽對別人,別人自然就怎麽對你,到時候倒黴的還不是我?”她停頓片刻,又道:“就為了你手下士兵褲襠裏的那點肮髒事,卻總拿女人來糟踐。”


    盧琛冷笑:“第一,我不是薛嵩,不會讓你淪落到那個地步。第二,食色性也,隻要是男人都有需求,還是你覺得男人都肮髒?軍旅生活枯燥,難免有壓抑情緒,軍隊裏設營/妓供士兵發泄情緒古已有之,並不獨獨我的軍隊裏有,你以為祁軍中就沒有?沐澤有沒有告訴過你祁軍中的營/妓有多少?”


    邱敏微怔,她還真沒想過祁軍中有營/妓,這種事情沐澤從來就不會讓她知道。不過就算祁軍中也有,沐澤也比盧琛好。邱敏反駁道:“沐澤至少不會讓士兵四處搶劫百姓財產,強擄良家女子,他比你仁慈!”


    盧琛唇角邊漾起嘲諷:“他仁慈?你知道他引漳河水淹鄴城的時候,城中死了多少百姓?他派三十萬大軍想圍死我,他難道會不知道這同時也圍死了鄴城裏的數萬百姓?這些事他不讓你知道,不等於就沒有發生過,他的手並不見得比我幹淨!”


    邱敏咬了咬唇,好半天才找迴自己的聲音:“是你逼他這麽做的,他如果不對付你,你遲早要南下中原,到時候死的又豈止是一城百姓!”


    盧琛臉上的表情寸寸隱去,一時間心冷如灰,“你喜歡他,不管他做什麽,你都能替他找到理由辯護。”


    他背過身,聲音飄忽如被風縈繞的燭火,“因為你認識沐澤在先,所以你對他一心一意,在麵對我時就不打扮,不讓碰,我做什麽在你眼裏都是錯!”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沐澤死了,邱敏會不會像對沐澤那樣,也對他一心一意?


    盧琛沉默著大步朝外走去,邱敏追之不及,被他反鎖在屋內。


    邱敏恨他又關自己禁閉,奮力在門上捶了兩下發泄。


    她轉過視線看向窗外,西邊燒灼的夕陽渲染了大半個天空,殘陽如血。


    沐澤……


    不知道他怎麽樣了。


    夜幕初臨,宮人依次點燃架上的宮燈,每亮一處,璀璨的光華如娟紗般鋪滿大殿。


    小北獨自邁入寢宮,向沐澤遞上一個巴掌大已經檢查過的檀木盒。


    沐澤將盒子打開,一隻嵌珍珠金鐲連同一張折好的紙映入眼簾。他將白紙攤開,上麵寫著遒勁有力的幾個大字:敢與吾一戰否。


    盧琛……


    沐澤問小北:“送盒子來的人還有沒有說什麽?”


    小北道:“對方說:這次先送隻鐲子,皇上若不答應他的條件,下次就送一隻手。”


    沐澤聞言將紙揉碎,緊繃的臉上罩了一層霜:“小北,你覺得盧琛是在嚇唬我,還是真有可能這麽做?”


    小北道:“我覺得盧琛真有可能這麽做。”


    沐澤道:“可你不是說,在幽州的時候盧琛很寵敏敏,還要娶她,他真舍得砍她的手?”


    小北小聲道:“盧琛發起瘋來連懷了他孩子的女人都照殺,何況這次肚子裏的孩子還不是他的,怕是更要發狂……”小北心想盧琛當初要娶邱敏是真,現在邱敏懷了沐澤的孩子也是真,曾經一心一意想娶的女人懷了別人的孩子,是男人都會惱羞成怒因愛生恨吧?


    沐澤聽到那句“肚子裏的孩子”心中一痛,舉目四看,滿室光華耀眼刺目,他的妻子同未出世的孩子音訊杳渺。


    他早知道邱敏在盧琛手上,因為投鼠忌器的緣故,之前才不敢趁盧琛打薛嵩時出兵兩麵夾擊他,就是怕他一怒之下會對邱敏不利。


    按理來說,盧琛現在首先要做的是繼續北上奪迴自己的幽州老巢,這個時候大祁方麵不出兵,對盧琛才最有利。他本以為盧琛會以邱敏為質,先同他議和,然後再專心北上奪迴幽州,誅殺叛徒。他一直等著盧琛以邱敏作交換條件來跟他議和,卻沒想到盧琛反以邱敏的性命相挾,要求他出兵一戰。


    盧琛為什麽要主動選擇對自己不利的兩線作戰?


    難道盧琛的目的是他?


    腿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如果他不按盧琛說的辦,他不確定盧琛會不會真的砍了邱敏的手,他不敢拿邱敏冒這個險。


    良久,沐澤才道:“小北,朕要禦駕親征。”


    隻是臨行前,有一個人他不能放過,他看了小北一眼:“殷如秀……”


    小北會意,俯首屈膝:“臣明白。”


    就算沐澤不說,他也不會放過殷如秀。


    一個月後,沐澤率大軍出征,兵鋒再次指向鄴城,盧琛隻在鄴城留下少量守軍,沐澤大軍尚未到達鄴城,盧琛已命守軍撤離鄴城,全力據守洺州。


    聽到消息,邱敏半喜半憂。喜的是沐澤平安無事,憂是盧琛居然直接放棄鄴城。曾經他為了保住鄴城,在大婚前親自帶兵前往鄴城平叛,甚至還中了沐澤的陷阱,如今卻幹脆的放棄鄴城,邱敏直覺他有什麽陰謀。


    她正愁該怎麽找盧琛套話,盧琛卻先派侍女送了衣服首飾來,讓她打扮好了晚上一起用膳。若是平日邱敏肯定會拒絕,最好一整天都不要看見他,但是今天……


    邱敏看著送到麵前的衣服首飾,怎麽感覺盧琛算準了她一定會同意?


    她在侍女的服侍下換上輕薄的紗裙,描了長眉毛點了朱唇,等到盧琛來,看到裝扮好的她,眼中露出滿意的神色。


    桌上擺滿了酒菜,邱敏主動替盧琛斟了一杯酒。


    難得她主動服侍自己,盧琛心情頗好,慢悠悠道:“你、喂。”


    邱敏心想多灌他幾杯酒好套話,聽話地將酒杯遞至他唇邊,盧琛卻又不喝了,看著她似笑非笑:“想灌醉我?”他點了點自己的臉,道:“這樣,你親我一下,我就喝一杯。如果親這裏,”他又點了點自己的唇,“我就喝兩杯。”


    邱敏白了他一眼:“你想得美!”情侶之間這麽玩叫情趣,但她跟盧琛是那種關係嗎!邱敏冷著臉將杯子放下,起身要走,“愛喝不喝!”


    “說一說就生氣,心眼真小。”盧琛忙拉住她,順勢將她抱到腿上。


    混蛋又動手動腳,邱敏下意識就抬手去推他,卻又推不動。


    “別亂動。”盧琛在她耳邊警告了一聲。


    邱敏感覺到他身上的熱度,立刻不敢再動,要是把他摩擦興奮了,倒黴的還是她。


    盧琛靠在她頸邊深唿吸,他已經很久沒享受過女人柔軟的身體了。


    室內很安靜,除了他們兩沒有別人,他想她會肯這樣安靜地讓他抱,是因為要騙他,可他還是會忍不住想當真。


    過了一會,盧琛道:“來,陪我喝酒。”


    這次他倒沒有再逗弄邱敏,基本上邱敏遞給他的,他都喝了,邱敏為了讓他喝酒,自己也陪了幾杯。等喝得差不多了,邱敏看他心情好,才問盧琛:“你為什麽要放棄鄴城?”


    盧琛道:“沐澤率了大軍氣勢洶洶來攻,我隻能暫避鋒芒,退守洺州。”


    邱敏直覺沒這麽簡單:“可鄴城不是對你很重要嗎?你當初費心保住的鄴城,就這樣輕易送出去?”


    盧琛看著邱敏,暗道鄴城是重要,可是沒你重要。為了邱敏,他要賭一把。


    他從懷中拿出一隻白玉鐲,執起邱敏的手套上去。那是一隻雕了飛天祥紋的羊脂白玉鐲,飛天象征吉祥、平安。邱敏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送她鐲子。


    盧琛握著邱敏的手細看,皓腕在潤玉的襯托下更顯無暇,他執起邱敏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我拿了你的鐲子,現在賠你一隻新的。”


    邱敏經他提醒,立刻問道:“你把我的鐲子拿去哪了?”


    “送還給沐澤了。”


    送還給沐澤?邱敏立刻想到:“你是送鐲子去威脅他吧!”


    盧琛淡淡道:“也可以這麽說吧。不過看來沒什麽用處,他收到鐲子,明知道你在我手上,還照樣對我出兵。”


    邱敏一愣,卻聽盧琛繼續道:“我現在要北上奪迴幽州,如果這個時候沐澤對我出兵,我將腹背受敵,情況對我十分不利。所以將你的鐲子送還給他,希望拿你交換,跟他議和,這樣我才能騰出手來對付北方那些叛徒。但現在看來,我的打算落空了,他根本不受我威脅。不過也是,他要不趁現在打我,等我收迴幽州,統一北方後,他再來對付我就難了。隻是……”


    他抬起手,輕撫邱敏的臉頰:“你們相識這麽多年,你還為他懷過孩子,他就不怕把我逼到絕路,我拿你來陪葬?看來在他心中,你也不是很重要。沒辦法,雖然我也不想放棄鄴城,但這個時候他強我弱,他又派大軍步步緊逼,我也隻能暫避洺州。”


    邱敏咬了咬唇,她也知道這個時候,是沐澤消滅盧琛的最好機會,如果跟盧琛議和,給盧琛喘息的機會,讓他收迴被叛徒占據的地盤,恢複實力,以後再要消滅盧琛,幾乎就不可能了。但是,他把盧琛逼到絕境,盧琛兵敗後可能真的會拿她來陪葬。


    邱敏嘴裏苦澀,許久才道:“他身為一國之君,當以國家利益為先,若為了一個女人,放棄消滅對手的大好機會,那他跟昏君有什麽兩樣?”


    盧琛見她都到這地步了,居然還替沐澤辯護,不由冷笑:“他在乎國家利益,卻不在乎你的生死,對你無情至此,你居然不怨他?”


    “他有他的難處,我應該理解他。”邱敏轉過視線看向窗外,夏季湛藍的天和靜靜流過的白雲在她眼睛前暈出一層輪廓,再逐漸蛻變成模糊不清。


    一直以來,沐澤的夢想就是統一南北,恢複祖輩基業。國家大義和兒女情長孰輕孰重?她明知道不應該怪沐澤,為什麽心裏還會覺得難過?


    盧琛垂首在她眼瞼上輕輕吻了吻:“別哭了。若我敗了,我就把你送還給他。這麽久以來,我何曾舍得傷你一根手指頭?他不在乎你的性命,我總還是在乎你的。”


    邱敏靠在他懷中,心中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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