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盧琛的嗓音低沉,帶著被煙火熏過的沙啞艱澀,不難想象,他昨晚殺了人,還放了火。


    邱敏尷尬地睜著眼,全身僵硬如石塊,一早醒來就發現身邊躺了一個男人,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還有,他的一條手臂橫在她的腰上,怪不得她覺得有重物壓著。邱敏條件反射就抬起手去推盧琛,想將他推下床。然而她那點力氣,不但推不開盧琛,反而容易搔到男人的癢處。


    盧琛捉住她作亂的手,貼在粗糙的臉上輕輕摩挲,邱敏隻覺得手背處有些癢癢的。經過一晚上的時間,盧琛的臉上生出許多青黑色的胡渣,這使得他看上去更加不羈和狂放。


    麵對盧琛專注的凝視,邱敏緊張得幾乎不敢用力唿吸,她小聲地問:“田承嗣怎麽樣了?”


    “殺了。”盧琛簡單地迴答。


    “這樣啊……”邱敏幹笑兩聲,沒話找話:“那恭喜你剪除逆賊……”


    盧琛沉默地看著邱敏,其實他根本就不想殺田承嗣,大業還未成就先搞內部清洗,容易導致人心離散。何況田承嗣是他爹的舊部,殺了田承嗣,會引起其他舊部的恐慌,甚至叛離……他原本的想法,是慢慢將田承嗣架空,讓他對自己再也構不成威脅。


    然而昨日田悅一開口跟他要邱敏,他就控製不住出手殺了田悅,這樣一來,就等於跟田承嗣徹底鬧翻,事出意外,他隻能趁對方還不知情、沒有防備的時候,先下手為強。


    盧琛想,若是從前,他斷不會這樣衝動。


    日光穿透天際,和窗外漫天金色光輝相對立的是盧琛眼底逐漸深沉的黑暗。


    邱敏摸不準他在想什麽,隻覺得麵前這個胡子拉雜的男人,眼神看起來很危險,還有,他一直抓著自己的手不放,邱敏覺得自己的手背都快被他的胡渣刮紅了。


    隨著對方的唿吸越重,距離自己的嘴唇越近,邱敏一臉緊張地恐嚇他:“我有很嚴重的口臭!親我的話嘴巴一定會爛掉的!”


    盧琛沉默片刻,從床上起來背對著邱敏,過了片刻,他還是沒忍住心中的不爽,轉身彎腰曲指在邱敏腦門上彈了一下:“自作多情!誰稀罕親你這個醜八怪!”


    疼!邱敏捂著腦門眼露不滿:剛才是誰一直抓著她的手不放的!還有,既然盧琛怕口臭,那她是不是該考慮下用長時間不洗澡來惡心他?省的他動不動就抓著自己的手啃……


    邱敏盤坐在床榻上,嚴肅地思考,如果十天不洗澡能不能嚇退他。


    盧琛伸手在她的臉蛋上捏了捏,問:“在想什麽?”


    邱敏不爽地揮開他的魔爪:“你不要總是對我動手動腳的!”


    居然敢這麽對他說話!盧琛危險地眯起眼:“你剛才說什麽?”


    邱敏立刻就慫了,“我是為你好,我身上髒得很,你碰過後手會爛掉的……”


    盧琛忍無可忍,嚴肅警告邱敏:“你要是敢故意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我不介意以後天天幫你洗幹淨。”


    邱敏一臉驚恐:“下流、無恥!”


    盧琛兩臂抱胸,對著邱敏上下打量了一番,毫不留情地打擊:“臉醜、胸小、臀不夠翹,就你這樣的姿色,倒貼都未必有男人肯要你。”


    邱敏:“……”


    盧琛偏過臉,眼中閃過一絲不自在:“不過你要是聽話些,我可以考慮娶你。”


    邱敏抓狂:“我不考慮嫁你!”


    她隻當盧琛那嘴賤的貨在隨口胡說,哪知道等盧琛走了沒多久,宮裏來了做衣服的繡娘,要給她量體裁衣。邱敏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預感,問過以後才知道那是來給她做喜服的。


    盧琛居然真的要娶她!邱敏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逃。


    可是她怎麽逃,她隻有一個人,這裏四處都是盧琛的人,她就像一個被重重包圍的單兵,要怎麽做才能夠突圍出去?


    她不想嫁,所以也不肯配合裁縫量尺寸,發了一通脾氣硬是將人趕走。


    到了下午,高尚春風得意地來找邱敏,見了麵先對她一陣道喜,邱敏越看他越不順眼,又不是他成親,他怎麽搞得跟自己當新郎官一樣高興?


    她這麽想,也就這麽問出來。


    高尚的狐狸眼彎成兩道縫:“陛下的婚禮由我負責主持,難道你希望我愁眉苦臉給你找晦氣?”


    邱敏心想她求之不得,不過不是給她找晦氣,是給盧琛找晦氣。


    他帶著邱敏去看皇宮內庫,讓她隨便挑喜歡的。邱敏橫了他一眼:這貨的權利的真夠大的,不但替盧琛管內政,還替盧琛管錢糧,跟半個皇帝差不多。燕國這個政權,從盧膳算起,到現在也不過七年,很多方麵其實並不完善,高尚一人身兼數職,權利完全沒有製約,除了盧琛,朝堂基本就是他高尚的一言堂,也許以前還有個田承嗣敢跟他叫板,但現在連這個唯一會跟他叫板的人都被盧琛除掉,他自然春風得意的很。不過盧琛敢把內政全交給他,最主要的原因,是軍隊在盧琛手上,他根本不怕高尚這個文人會翻出什麽浪。


    這樣完全由一兩個人做決定的政權,若是領導者的判斷無誤,那還好說,要是領導者一個決策錯誤,很容易導致全軍覆沒。從另一方麵看,祈朝倒是百官設置完善,相互之間都有製約,防止一人獨大,但同時也造成各部門間相互推諉,辦事效率低下,甚至很多時候,連皇帝都不能一個人說的算。總之各有利,也各有弊。


    高尚跟邱敏介紹,庫房裏的寶貝很多是從長安運來的,當年盧膳攻破長安後,就派人把長安的珍寶運往幽州老巢,所以幽州庫房的寶貝堆積如山。


    邱敏輕嗤一聲:“要成王業的人,不思奪取徹底的勝利和統一天下,反而拚命往老家運寶貝,莫非還想有一天衣錦還鄉不成?”


    高尚道:“當初陛下也是這麽說,從起兵造反的那一天起,就再沒有迴頭路,不是徹底取而代之,就是兵敗被殺,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選。但先帝攻下長安後,不聽陛下建議,不肯再繼續追擊,反而在長安過起了皇帝的癮,結果給了祈朝皇帝喘息和反擊的機會,最終兵敗退迴幽州。”


    邱敏諷刺地笑:“看來造反這種事,還是比較適合一條道走到黑的亡命之徒來幹,也難怪盧膳最後會被自己兒子所殺。”


    高尚眼中浮起冷然:“你最好祈禱我們這些亡命之徒能成大業,否則我們兵敗被殺的那一日,也是你陪葬之時。”


    邱敏麵色微僵。


    高尚威脅完邱敏,又繼續若無其事地指揮內侍搬婚禮用品,他拿起一條百子千孫的金玉如意鎖問邱敏:“你看這個怎麽樣,大婚之時掛在身上。”


    邱敏看都懶得看。高尚又按自己的喜好挑刻了魚和海馬圖案的擺件,決定拿去布置婚房。海馬和魚繁殖力強,象征多子。邱敏忍無可忍,問高尚:“盧琛不是不要孩子嗎?你挑這些幹什麽?”


    高尚頭也不迴繼續挑:“他都二十七了,怎麽能沒有後代?”


    “那些懷了他孩子的女人,他不是都殺了嗎?”


    高尚輕嗤一聲:“那些女奴怎麽配給他生孩子?”


    “他還摔死自己弟弟,可見他討厭小孩。”


    “孩子不是陛下摔死的。”高尚蹙起眉頭:“孩子是景太後摔的,當時陛下去搶,慢了一步,讓她把孩子摔在地上。”


    邱敏一愣。


    高尚繼續道:“景太後有瘋症,在陛下之後其實還有三個弟妹,但她發起病來,連自己的親生孩兒都認不出來,結果接二連三被她自己弄死,就連陛下小時候,也差點死在她手上。所以先帝讓陛下認張狩做義父,送去張狩那撫養,不過張狩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邱敏覺得很不可思議:“盧膳娶這麽個瘋老婆,他受的了啊?”


    高尚摸摸下巴:“誰知道。不過先帝當年隻是個小校尉,還是個雜胡,景太後卻出身幽州名門,又是有名的美人,我見到她的那年,她已經四十來歲,還是讓人覺的漂亮的不得了。”


    “其實她活的也很痛苦,她發病的時候會自殘,隻有先帝能安撫她。那天她聽說先帝死了,當場就發了狂,親手摔死孩子後又自戕。陛下素來不屑對別人解釋,外界也就將他越傳越不堪。”


    邱敏默默無語:這什麽亂七八糟的一家子……


    她在庫房裏隨意轉了轉,嫌棄庫房裏的東西樣式不夠時新,挑了一堆毛病,最後要求去宮外選。


    高尚也不揭穿她的小心思,隻道:“你要出宮,我做不了主,不如你自己去問陛下。”


    兩人談了半天談不攏,最後不歡而散,邱敏負氣返迴寢宮中。


    時已夏末,氣溫卻還很高。


    晚上邱敏睡不著覺,走到湖邊納涼發呆,湖上的風撩撥她的衣袂,一些很遙遠的記憶紛杳而至。她想不明白,盧琛為什麽要娶她,如果說喜歡,她根本不相信,如果是利用,拿她去威脅沐澤,那也不用娶她啊。


    她在湖邊坐了太久,盧琛出來找她,邱敏看到他更覺得情緒懨懨。


    盧琛走到她身邊坐下:“我聽高尚說,你要宮外的首飾,我明日會讓幽州城裏最好的金銀匠進宮給你定做首飾。”


    邱敏問他:“我不能自己去外麵挑選嗎?”


    盧琛道:“可以。”


    邱敏頓覺懷疑:“真的?”


    “真的。不過要等到大婚以後。”


    邱敏氣惱,這貨的意思是除非生米煮成熟飯,不然她就不能出宮了?


    她試圖繼續掙紮:“你看我又醜又笨,一點也配不上你,你娶我不是太委屈自己了嗎?”


    盧琛在她腦袋上揉了揉,嘴角邊噙著賤笑:“所以,我這麽委屈自己娶了又醜又笨的你,你以後更要聽話點。”


    邱敏:“……”


    混蛋!好想咬死他!


    盧琛隨手從摘了一片草葉,貼在唇邊輕輕地吹奏,蒼涼的曲聲隨著夜風中飄遠。


    邱敏靜靜地聽了一會,然而曲子隻吹到一半便停了下來,邱敏不由問道:“怎麽不繼續吹下去?”


    “後麵的不會吹。”


    “嗯?”邱敏一愣。


    盧琛道:“這是我娘教我的曲子。她不犯病的時候,偶爾也會陪我玩,不過當時隻教了半首,她突然又犯了病。”


    邱敏覺得這貨其實也蠻可憐的。


    “我聽高尚說,你娘是自殺的,不是你殺的。”


    盧琛將手中的草葉扔下:“不,她是我親手殺的。”


    真是他殺的?邱敏蹙了蹙眉頭,覺得一陣不舒服,卻聽盧琛繼續說道:“她當時自盡,血流了很多卻沒死,她求我殺了她。”他停頓了許久,凝視著夜空,聲音輕忽:“所以我親手殺了她,就像殺我爹那樣。”


    夜空靜謐而深沉,清風撩亂,邱敏於風中搓了搓手臂,覺得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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