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天空,沒有一絲浮絮,白骨枕籍的原野上一片寂靜。


    這是哪?沐澤茫然地站立在空曠的荒野上,思考著他正身處何地。


    突然,遠方有個模糊不清的身影向著他奔跑而來。


    那是誰?沐澤覺得那個身影有些熟悉。


    身影越來越近,漸漸地,他終於看清那個身影,那是邱敏!


    邱敏!沐澤大叫道,朝著她跑去。


    一道看不見的、透明的牆將他攔住,不論他如何使力撞都撞不開!


    他看見邱敏在荒野中不停地奔跑,從她腳邊的地麵下湧出無數陰森可怖的白骨,那些白骨不斷地生長著,從四麵八方湧向她,爬上了她的腳踝,抓住她纖細的手臂,套住她柔軟的腰肢,將她往巨大的、深不見底的白骨坑中拖!


    邱敏劇烈地掙紮著,動作卻越來越無力,垂死之前,她似乎感應到了什麽,雙眼忽然望向沐澤的方向。


    救我。她無聲地對沐澤喊道。


    沐澤瞠目欲裂,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白骨組成一個巨大的身影,將邱敏吞入腹中。


    “邱敏!!!”


    沐澤大喊一聲,瞬間從床上彈坐了起來。


    “皇上!”


    守夜的小太監聽到喊聲,匆匆從外趕進來,跪在龍帳外,小心地探問道:“皇上可是夢魘?需不需要奴才去傳太醫來?”


    沐澤喘著粗氣,大汗淋漓,聽到小太監的詢問,他透過紗帳朝寢宮外看了一眼,外麵黑漆漆的一片,沐澤擦了一把額上的汗,問:“現在什麽時辰?”


    “快五更天了。”那小太監頓了頓,又問了一遍:“皇上需要奴才去請太醫麽?”


    沐澤搖了搖頭:“不用,你下去。”他停頓一下,又道:“把燈點上。”


    等到蟠龍燭台依次點亮,小太監溫馴地退了出去。


    沐澤坐在紗帳後,在搖曳的燭光中神思恍惚,小北傳來消息,邱敏已經被盧琛帶往幽州城。他輕輕嗅了嗅,空氣中似乎還能聞夢中白骨墓穴中溢出的陰森死氣,這使得他再也無法入睡,在更漏聲殘中黯然等待天明。


    當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他在宮人的服侍下穿戴起鄭重華貴的冕服。


    今日是崇徽公主出嫁的日子。


    承天二年七月初五,沐澤封崔道遠嫡長女崔雯倩為崇徽公主,嫁迴紇可汗。


    從冊封公主,到籌備盛典,整整準備了一個月時間。


    一個月前,崔雯倩被冊封的那一日,她便以公主的身份住入皇宮中,學習迴紇禮儀,準備和親。


    今日他將以皇兄的身份,親自給崔雯倩送嫁。


    海寧靠近沐澤低聲道:“皇上,公主有事求見。她說有話要同您單獨說。”


    海寧口中的公主,是指崔雯倩。沐澤心中升起一絲不耐煩,崔雯倩出嫁在即,還有什麽話要同他單獨說?她入宮的這一個月以來,數次求見,他都沒有答應見麵,但看崔雯倩這架勢,若不在她出嫁前見她一麵,恐怕她不會甘心。


    他沉吟片刻,吩咐海寧將崔雯倩帶到偏殿中等候。


    過了一會,沐澤屏退左右,獨自前往偏殿。


    繞過雕花的屏風,沐澤一眼就看見盛裝打扮好的崔雯倩,她身著霞帔,頭上戴了成套的嵌寶首飾,金紅相間的繁複禮服上,隱約浮現出龍鳳祥紋,將她豔若桃花的臉龐襯得雍容華貴。


    沐澤走到她身前三步遠的地方停下,語氣溫和又帶了幾分疏離:“若還有什麽需要的,可以盡管提,朕會吩咐人準備,給你帶到路上。”


    崔雯倩看著沐澤問:“雯倩出嫁迴紇在即,從此山高水遠再難相見,皇上可有話對雯倩說?”


    沐澤側過身,避開她的視線:“此去路途遙遠,你多多保重。”


    崔雯倩眼中升起失望之色:“看來皇上對雯倩真的半絲情意也無。也對,若是皇上心中有情,又怎會要雯倩去和親。”


    沐澤語帶不悅:“朕雖和崔國公提過要你和親,但也事先言明過,若是你不願意,朕不會強求,會另在宗室女中選擇願意去的人。”


    崔雯倩苦笑:沐澤是沒有強逼,可是她根本就沒有得選擇,因為她是崔家的嫡女。崔家世代勳貴,崔國公曾在北方領兵多年,聲名遠播,在迴紇人當中也有很高的聲望,除了皇帝的親公主,一般宗室女的身份地位還未必比得上她。


    如今沐澤對崔家外示尊崇,內奪其權,雖不會要崔家人的性命,但卻將崔家人雪藏不再擔任要職。如此等崔國公過世,再過一兩代人,崔家勢必會衰弱。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爹崔道遠想要重返沙場的心。如果她嫁給迴紇可汗,就是大祈和迴紇聯絡的橋梁,沐澤想要跟迴紇借兵,還需通過崔氏,到時候勢必要重新啟用崔道遠。所以就算她不肯,崔道遠也會逼著她嫁,何況她身為崔氏女,家族將她錦衣玉食的養大,她有義務為了自己家族的興盛而做出貢獻。


    崔雯倩輕歎,她雖然已經放棄了沐澤,但心裏還有不甘心,不甘心輸給一個宮女:“皇上可否告訴雯倩,到底我哪裏比不上她。論身份長相,我並不比她差,也許性情不如她溫柔,可麵對皇上時,雯倩並不曾忤逆過半分,相反我聽說她時常違背皇上的命令。”


    沐澤不答反問:“你是不比她差,但如果朕隻是個平民,你還會看得上?”


    崔雯倩微微蹙眉,若是她不用去和親,她或許會違心的迴答“會”,但不得不承認,她會喜歡沐澤,首先是因為他的身份,她貴為崔家嫡女,自小心高氣傲,她未來的丈夫,必然得是人中龍鳳才行。正因為知道沐澤是皇帝,她才會讓自己去喜歡。


    崔雯倩不服氣道:“難道她就會喜歡一個平民?”


    沐澤肯定地說:“她會。她為了我,連命都可以不要。”


    或許小北也可以為了他不要命,但那是因為小北宣誓效忠的對象正好是他,如果當時小北宣誓的對象是另一個人,他也一樣會為之效命。


    隻有邱敏,他很清楚的知道,邱敏可以為了他不要命,因為她喜歡他,不為他的身份,僅僅是因為喜歡他這個人而已。


    在短暫的沉默後,他清冷的眼中流露出絲絲溫暖:“她為了我,兩次差點丟掉性命。”


    遇到山賊的那次,因為他沒有抓緊欒安,連累邱敏一起摔下馬背,危急關頭,邱敏沒有先爬上馬背逃跑,而是選擇先將他托上馬背。那時他十歲,邱敏十三歲,一個十三歲的女孩要把一個十歲男孩抱上馬背並不容易,雖然當時還有欒安配合,但正因為托他上馬浪費了些許時間,才導致邱敏自己來不及逃跑,被山賊捉去。


    從那時候起,他就發現邱敏將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也許她自己都還沒有發現,但是在他有難的時候,邱敏都會毫不猶豫選擇站在他身邊,所以在湖心亭邊他遇到刺客,邱敏才會用自己的身體替他擋刀子。


    “別的人對我效忠,是為了有所迴報,她卻從來不曾跟我要過什麽。我清楚的知道她喜歡我,為了我甚至可以去死,可我不明白,我什麽都沒有的時候,她沒有放棄過我,當我什麽都有的時候,她卻要離開我。她離開過我兩次,兩次都將我給予她的富貴榮華拋下,什麽都沒有帶走。”


    “那當然是因為她覺得你變了。”崔雯倩忽然笑了起來,笑沐澤居然連這麽簡單的原因都想不到。“她離開你,是怕有一天被你棄之如敝屣,如果那樣,倒不如在你心中最美好的時候離開。”


    沐澤一愣:“怕我棄她如敝屣?她為什麽會這麽想?”


    崔雯倩看著沐澤,默默地想,這個人太吝嗇自己的愛,隻會愛對他好的人,如果他不是皇帝,她恐怕還真不會喜歡他。崔雯倩道:“因為你的世界廣闊而浩渺,你可以出宮、騎馬、射箭,而她隻能呆在小小的一方天地裏,等著你玩夠了再迴來陪她。你可以看見世界的全部,她能看見的世界卻隻有你。她不知道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你又認識了誰,誰又陪在你身邊,她掌握不住你,阻止不了你身邊增加新的女人,索性就放棄你。一個眼裏隻看的見愛情的女人,自然不會在乎財富地位,她在意的隻是那個男人會不會對她變心。”


    她的唇邊露出一抹諷刺:“她讓我想起我娘,我娘就是這樣,掌握不住我爹,等發現我爹從邊關迴來身邊帶了兩個小妾,心傷之下便躲進佛堂裏不出來。她比我娘強些,還懂得逃出去。可不論是她還是我娘,她們這樣的人都太脆弱,身為正妻,不想著鞏固在家中的地位,保證自己子女的利益,反而沉浸在自己的愛情中,選擇做個逃兵,拱手將自身利益讓給別人。”


    這樣隻會逃避的女人,崔雯倩想她永遠都看不起。她是崔家的女兒,崔家的女兒沒有不戰而逃的道理。她要當皇後,她就會盡力去爭取。現在她當不了大祈的皇後,但還可以當迴紇可汗的可敦,她即將成為迴紇最尊貴的女人,她一定不會讓自己從那個位置上下來,因為她還擔負著崔家滿門的榮耀。


    當第一縷陽光照破雲層,灑向富麗堂皇的皇宮,宮殿的每一個角落在那瞬間被妝點得流光溢彩,嫵媚多姿。送親的儀仗隊浩浩蕩蕩地走出宮門,沿途旌旗招展,鮮花鋪路,文武百官以及住在長安城中的各國使節,早已立在道路的兩側,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無上肅穆的神情,畢恭畢敬地目送帝國的公主遠嫁。


    彼時朝霞盈滿東方,鍾鼓聲響徹雲霄,崔雯倩的臉上帶了一層綺麗的光暈,曳地的絲裙在晨風中倨傲而華麗地飛揚。漫天的花雨中,她最後一次迴首長安城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生命是一場征途,悲喜和*同行,她將獨自走完這條隻屬於她一個人的輪迴路。


    沐澤親自將崔雯倩送出長安城三十裏,以示對這場聯姻的重視。


    選擇崔雯倩去和親,應該是個正確的決定。


    她和崔道遠一樣,權欲之心極重,所以他永遠不可能會愛上崔雯倩,因為他們本質上是一類人。


    萬籟俱寂的夜裏,月光如水,有風自南山吹來。


    沐澤站在殿階下,崔雯倩的話一直在他腦中迴蕩:你可以看見世界的全部,她能看見的世界卻隻有你。她不知道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你又認識了誰,誰又陪在你身邊,她掌握不住你,阻止不了你身邊增加新的女人,索性就放棄你。


    他想起那天,邱敏看見崔雯倩和殷如秀時蒼白的臉,那個時候他沒有去解釋,而是想等著她妥協,因為他還要鞏固自己的權利地位,邱敏已經為他妥協了那麽多次,他覺得她或許還會再次妥協。他就像一個懵懂無知的敗家子,仗著她對他的愛,肆無忌憚的揮霍,直到有一天她再也無法忍受,頭也不迴地逃走。


    相伴七載的時光如變幻的流雲般從記憶的天空湧過。


    七年來他一直在改變,她卻從未變過。


    其實迴想最初,他之所以想要手握權柄,不過是不想生命被別人掌控,整日戰戰兢兢地活著,他想要強大,強大到可以保護自己和邱敏率性而為。可是不知不覺中,他對權柄日漸沉迷。


    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兩變得日漸疏離。


    如果時間可以倒退,哪怕是迴到食不果腹的那段時光,他也甘之如飴。


    因為那個時候,是他們最單純、最親密的時候。


    倘若他不是皇帝,而隻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或許他們就會快樂很多。


    原來她想要的幸福一直很簡單。


    笨拙的他卻到今時今日才發現。


    他想,他要和邱敏重新開始。


    再等一等,很快我就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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