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盛夏時節,可出發沒走多久就陰了天,雨遲遲下不來,風兒倒是吹的勤快,所以沒什麽悶熱感覺。


    鏢局的隊伍順著官道一路南下,沒有遇到什麽膽子大的劫匪,倒也不是運氣好。


    那是因為隊伍四周安排出去的斥候,把能解決的基本上都解決了。


    一個五人隊的精銳斥候,對付幾十個烏合之眾,並不是什麽太難的事。


    鄭順順躺在馬車上哼著曲兒,看起來心情不錯,反正金沙兩箱的事坑的又不是他們這些做手下的,天塌下來有歸大人頂著呢。


    多愉快。


    他躺在那看著天空,有飛鳥經過,視線隨著轉移,卻不小心又看到了鏢車上的旗子。


    於是他不得不在心裏感慨了一聲,這鏢局的名字起的可真是響亮且有深意。


    鏢旗這邊是一個很大的鏢字,另外一邊則是鏢局的名號......泛德。


    這名字,沒學問的人肯定是想不出來,將道德泛播出去,鏢局又是行走天下的,那就是天下泛德啊。


    他在想著這些,而歸元術躺在另一輛馬車上翻看著手裏的檔案。


    這些東西,都是留在大興城裏的諜衛軍源源不斷送迴寧軍的情報。


    歸元術已經看過不止一次,可每次看,都會心中百感交集。


    這百感,每一種都在刺痛他,一百種刺痛。


    他躺在那,眼睛像是看在卷宗上,可卻有些空洞,腦海裏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個人名。


    正因為這幾個名字,他並不是很想迴大興城,他也不想麵對。


    正因為這幾個名字,他最終決定迴大興城,想去試試他能不能做到。


    在他離開大興城之後不久,大楚皇帝借故整頓了朝廷,而借的這個故,就是他。


    歸元術被皇帝派往青州,皇帝的本意是除掉他,因為種種跡象表明,他可能已經被寧王李叱收買。


    皇帝不能在大興城裏除掉歸元術這樣的人,因為誰都知道歸元術是忠臣。


    最主要的是,歸元術還是武親王楊跡句舉薦之人,如果在大興城裏給歸元術定罪,皇帝擔心的是武親王也會覺得難堪。


    如今的大楚就剩下一根柱子了,皇帝必須親手把這根柱子扶穩。


    歸元術去了青州之後不久,皇帝突然下令禁軍動手抓人,至少抓了十幾個三品以上的大員,三品以下的不計其數。


    罪名有兩個,其中之一是:他們通敵賣國。


    把歸元術往青州的消息提前泄露給青州大賊甘道德,以至於歸元術等人在青州全都喪命。


    雖然,死的其實是甘道德,可皇帝在乎嗎?


    別說那時候皇帝根本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他也不在乎。


    他坐在朝堂大殿之上,每日看著那些人朝著他三拜九叩,看著他們滿臉虛偽的謙卑恭順,早就恨不得把他們全都千刀萬剮。


    那些人每天在朝堂上喋喋不休的互相指責,說到國事的時候就變得啞口無言。


    皇帝隻是狠不下心,他也還對各大家族抱有幻想。


    直到想除掉歸元術,才發現那些人竟然團結了起來,當皇帝宣布讓歸元術為欽差大臣前往青州的時候,那些人滿臉的喜悅。


    因為他們知道皇帝是把歸元術派去送死的,歸元術就是他們眼中的異類。


    哪怕大楚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們依然也不會因為國事而煩惱,隻會因為異類而煩惱。


    所以他們都很開心,皇帝宣布完旨意之後,他們就一個個的再次跪下來叩首,再次喊著陛下聖明,可是皇帝楊競知道,這一次他們才是發自真心的讚美。


    聖明?


    其實從幾年前皇帝就知道,大興城裏的各大家族已經沒有一個還能靠得住。


    不然的話,蜀州逆賊楊玄機派來的刺客,怎麽會輕而易舉的混進皇宮?


    後來,大賊李兄虎的刺客,怎麽就能輕而易舉的在大街上對禦輦襲擊?


    若不是有人故意幫他們遮掩,甚至是引領,他們如何能做到?


    這些人,都在盼著皇帝死。


    皇帝死了,他們才不會以叛臣的身份迎接他們的新主子進入大興城,因為皇帝都死了,他們又怎麽可能是叛臣?


    皇帝後來才清楚他們在等,等什麽?不過是等一個裏應外合。


    但這個人一定不是李兄虎,而是楊玄機。


    唯有楊玄機才符合那些大家族的所有要求,才能延續那些大家族所有的利益收獲。


    最主要的是,他們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楊玄機也是皇族的人,他們迎接楊玄機進入都城繼承皇帝位,這是順理成章的事,甚至可以稱之為正義的事,誰罵他們是叛臣,誰才是叛臣。


    終於下定決心的皇帝楊競,就差一個借口除掉那些人。


    大興城裏誰都知道歸元術才不會叛變,因為他是忠臣啊,他是武親王舉薦的人啊,他怎麽會叛變呢?


    可就是這樣一個忠臣,卻被那些逆賊害死了。


    所以當皇帝動手之後,在告知全城百姓的時候,才會那麽理直氣壯。


    害死忠臣的,當然是奸臣,是叛臣。


    在這次動手之前,皇帝第一件做的事是除掉宮裏的那些內賊。


    一夜之間,大內侍衛惠春秋和他招募來的江湖高手,在大興城裏殺了六十餘人。


    這些人,其中一多半是禁軍的將領,一小半是宦官和大內侍衛。


    除掉這些人之後,皇帝親自進入禁軍大營接手兵權,然後下令禁軍圍剿城中逆賊。


    隻兩天時間,大興城裏就抓了上千人。


    幹完這件事之後皇帝能重重的吐出一口怨氣,然後下令將那些逆賊滿門抄斬。


    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還顧忌什麽?


    以前不敢動手是害怕失去這最後一批人的支持,當皇帝發現這些人之所以留在大興城裏不離不棄,並不是處於忠誠而是為了等待迎接新主子進城,還顧忌什麽呢?


    殺了那些宮裏的內賊之後,皇帝又給那些被抓的大人們按上了另一個罪名......弑君謀逆。


    一個通敵賣國,一個弑君謀逆,這兩個罪名,就足以讓全城百姓為止憤慨。


    皇帝楊競終於看清楚了,那些大家族的力量,他一分都借不到了。


    唯一還能借到力量的是百姓,是他原本也認為並不強大的民力。


    大興城裏,百姓們對於那些人的積怨噫深,殺這些人,就能換來民心。


    一千多顆人頭在大興城裏被砍下來,皇帝就好像掙脫開了束縛在他身上的所有枷鎖。


    可是他知道,已經晚了些。


    如果他能早幾年這樣做的話,或許大楚還真的有救。


    不需要太久,三年多前,楊玄機派來的刺客被嚇走之後,皇帝就應該下決心了。


    如果是那個時候他動手除掉內賊,立刻啟用寒門子弟,他可能真的會聚集起來一大批還願意為大楚效力的人。


    他知道晚了,但他隻希望沒有太晚。


    馬車裏,歸元術使勁兒晃了晃腦袋,似乎是把那幾個名字從腦海裏晃出去,可是失敗了。


    黃維安,李尚,尉遲光明......


    曾經,有一群年輕人在讀書的時候,一起發誓要成為非同凡響的人,要成為大楚的棟梁之臣。


    他們在書院的桃樹下結義,一起叩首發誓,然後相視大笑。


    可是命運,並不會因為他們血氣方剛他們的滿腔熱血就會偏愛他們。


    大興城崇文院裏那些出類拔萃的年輕人,一個一個被命運敲打的血肉模糊。


    到最後,結義五兄弟,隻有一個歸元術做到了大理寺卿,一個已經沒人在意的衙門主官。


    在領取了印綬之後,他興衝衝的去找他的兄弟們,他說機會來了。


    可他看到的是一張張漠然的臉,漠然中還有些對他的同情。


    “兄弟,別癡心妄想了,你有武親王的舉薦所以可以在朝為官,可你那地方.....還有什麽用處?”


    “兄弟,我知道你的好意,你想讓我們跟著你,尋找機會重振大楚,你還在夢裏嗎?大楚是我們可以救的嗎?”


    “你照顧好自己吧,那些朝廷大員們會把你視為異類,他們沒空去想怎麽救大楚,卻有空去想怎麽把你這樣的異類嚼碎了吞下去。”


    他們看向屋子裏供奉著的那個牌位。


    他們的兄弟劉才煜被緝事司的人活活打死在大街上,就因為他看不慣緝事司的人當街調戲女子。


    然後又被緝事司隨隨便便扣上一個叛軍奸細的罪名,一家老小都沒能幸免。


    “兄弟......你這個大理寺卿,隻是武親王心疼你的才華能力,給你一個安慰罷了,當然,也是你運氣好,誰叫武親王知道你卻不知道我們呢。”


    黃維安在歸元術的肩膀上拍了拍:“我們還是做閑散老百姓吧,你......好自為之。”


    “啊!”


    歸元術猛的大喊了一聲。


    馬車外邊,鄭順順等人全都嚇了一跳,他們連忙過來,停住拉車的駑馬,才發現他們的大人已經滿頭大汗,麵無血色。


    “大人?”


    鄭順順試探著叫了一聲。


    歸元術茫然又空洞的視線落在鄭順順臉上,好久之後,眼神裏才重新有了光。


    “我......沒事。”


    歸元術笑了笑,盡力讓自己看起來沒有什麽異樣。


    “我剛才睡著了,做了個噩夢,隻是個噩夢......”


    歸元術又努力的笑了笑,卻還是不敢看他這些手下兄弟們的眼睛。


    “大人......”


    鄭順順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們都知道。”


    歸元術一怔。


    他下意識的再次看向那份卷宗,看那些名字。


    就在剛剛,他那些兄弟們的話在腦海裏一次一次的迴響,如雷鳴一般。


    他大喊一聲,卷宗掉了。


    此時卷宗最上麵那一張紙上,那些名字都在。


    鄭順順他們也看著那張紙,每個人都沉默著,似乎誰都忘記了他們都會說話。


    大楚禮部尚書黃維安,戶部尚書李尚,兵部尚書尉遲光明......


    這些名字,鄭順順他們也都熟悉。


    在大理寺的時候,他們是那麽的閑,又窮又閑,坐在那破敗的院子裏,大人喝著兌了一多半水的酒,一次又一次的和他們說起來崇文院的那些熱血少年。


    每一個黃昏,大人都會坐在大理寺院子裏的那棵桃樹下發呆,嘴裏念念叨叨的說著那幾個名字。


    歸元術俯身把卷宗撿起來,拍打了一下上麵的塵土。


    “躺累了。”


    歸元術下了馬車,看向遠處的夕陽。


    那邊好像有一棵山桃樹,沒有花,也沒有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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