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仰公沉默下來,他這次是真的不想再說什麽了,張湯的敏銳讓他有些震撼,也害怕了。


    他現在才明白,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成為張湯發現問題的線索。


    而他身上那一粒很小的食物殘渣,則給了張湯一個方向。


    “你應該是個對別人下手很兇狠的人。”


    張湯在劉仰公大軍的肩膀上拍了拍:“但你這次的選擇不是對別人兇狠,是對你自己。”


    張湯轉身離開。


    在張湯出門的那個瞬間,劉仰公有一句話幾乎破口而出,可他還是賭了一把,他賭張湯找不到他要保護的人。


    他想求張湯放過那個人,隻放過她一個人就好。


    那個女人。


    劉仰公覺得自己很無能,在她麵前,自己連勇氣都沒有,有些時候劉仰公還想著,若自己直接表明心跡,她未必會不答應。


    就算是不答應,此生也了無遺憾了不是嗎。


    可他不敢,因為他是個太監。


    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自卑之後,他才開始恨俞恩澤,恨劉崇信,很緝事司恨這個楚國。


    但他不敢把這恨意發泄在這些人身上,甚至連一絲違抗都不敢表現出來。


    他的恨意,隻能發泄在那些平民百姓身上,因為那些人才不敢反抗,就如同他在劉崇信俞恩澤麵前一樣的不敢反抗。


    然而,依然不能讓他自信。


    緝事司曾經給他的所有的高貴,都在這自卑麵前敗下陣來,而且敗的體無完膚。


    李叱問他你真的有藥嗎?


    這句話對他的傷害有多大,隻有他自己知道。


    不是李叱兇殘,是因為李叱對他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會有什麽好態度和容忍。


    李叱並不厭惡宦官,因為李叱很清楚,很多人淨身入宮都是因為生活所迫。


    有些家庭實在沒辦法保證孩子會不被餓死,所以隻能用這樣的方式試圖讓孩子活下去。


    也許每個人都沒有去想過這樣一個問題......即便是在大楚繁華的時候,即便是在大興城,也一樣有很多家庭連飯都吃不上。


    每個人也不會去想,那些父母在做出決定後,有多少孩子會死於非命。


    百姓們並不了解宮裏的規矩,他們很多人都以為,隻要把孩子閹了送過去,宮裏就會收下。


    大興城世元宮後邊的西山上,每年都會有死於傷口感染的孩子被丟棄在那。


    有的是死於宮裏人之手,有的是死於父母之手。


    在那最繁華錦繡之處的一牆之外,那些孩子臨死前的哀嚎聲像是被一層結界給擋住了一樣。


    窮苦百姓手裏哪有什麽藥來止血,他們連飯都吃不上,又怎麽會有藥物?


    李叱痛恨緝事司的人,在大楚最後這糜爛且瘋狂的時代,最糜爛最瘋狂的就是那些太監。


    他們折磨起人來就不把人當人看。


    當一個群體都開始變態之後,這個群體又掌握著絕對的權力,可以想象的出來他們對於社會的報複會有多大。


    而他們又不會隨隨便便對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展開報複,他們報複的是與他們一樣的窮苦人。


    藥?


    有藥就可以讓一個太監能在青樓裏夜夜風流了嗎?


    李叱說,如果你有藥的話可以把配方給我,他話裏的意思,讓劉仰公感受到了絕望。


    我可以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但你接得住嗎?


    李叱還說,為了搞錢不用覺得卑賤,隻要搞錢是為了這個天下的百姓。


    劉仰公想到了緝事司,緝事司的人也拚了命的搞錢,為了錢他們可以什麽都做。


    所以他才會反問李叱一句,你不就是為了贏嗎?


    李叱說,不然是為了什麽?


    劉仰公沒有再說些什麽,為了贏天下,確實不卑賤。


    李叱沒說的話是......我贏,就是為了要把你們都踩進地獄裏,一直踩著,連轉世輪迴都不行。


    緝事司是一個特定時代出現的東西,而劉崇信把這個東西變成了一台機器,一台讓江山更為搖搖晃晃的機器,因為這台機器看似是在不停的鎮壓百姓,實則是在不停的挖掘大楚的根基。


    即便如此,劉崇信矛盾到還覺得自己是大楚的忠臣。


    劉仰公坐在椅子上抬頭看著屋頂,屋頂上忽然間冒出來一張臉,那麽大,那麽清楚,把劉仰公嚇了一跳。


    那是他義父俞恩澤的老臉。


    “孩子你記住,我們這些人身子不完整,所以被人瞧不起,那就讓那些完整的人看看,他們還不是要跪在我們麵前搖尾乞憐?”


    那張臉逐漸扭曲起來,有些可怕。


    “他們口口聲聲的罵咱們是閹狗,可是他們才是真的狗,你可以讓他搖尾巴,不搖就把他剁碎了喂給其他的狗,那些狗兒搶著吃的時候可撒歡了呢。”


    劉仰公嚇得一哆嗦,使勁搖晃著腦袋,屋頂上的人臉消失不見。


    那張臉其實一直都沒有在屋頂,而是在他心裏。


    廷尉府,副都廷尉的書房。


    張湯把那粒食物的殘渣放在自己鼻子前邊聞了聞,閉上眼睛仔細的分辨。


    “像是桂花糕,有些蜂蜜的味道。”


    張湯看向千辦方洗刀:“方千辦,去找找。”


    方洗刀點頭:“我這就去。”


    張湯嗯了一聲,在方洗刀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張湯又多說了一句:“如果拿到那個女人,盡量把她活著帶迴來,讓她和劉仰公見一麵。”


    這一刻,他好像不是那個魔鬼張湯了。


    方洗刀沉默片刻,再次點了點頭:“知道了。”


    一個時辰之後,廷尉快步走到高希寧的書房外邊,俯身道:“大人,那個犯人想求見寧王,已經大喊大叫有一會兒了。”


    高希寧看向李叱,李叱起身:“那就再見見。”


    不久之後,刑房中,劉仰公看到李叱出現的那一刻不再喊叫了,他的眼睛已經血紅一片,好像眼球隨時都要爆開似的。


    李叱拉了椅子坐在劉仰公對麵,不說話,等著劉仰公說話。


    “我隻是想讓她活。”


    劉仰公說。


    李叱點了點頭,示意你繼續。


    劉仰公重重的吐出一口氣,然後低下頭,像是在整理著他想要說的那些話,或許是太多太複雜,所以他沉默了好久。


    “她......也是個可憐人。”


    李叱還是沒說話。


    劉仰公道:“她被人遺棄的時候尚且在繈褓之中,是督公的惡犬把她叼迴來的,卻沒有咬死她,寧王你可能不知道,督公的惡犬是用犯人的人肉喂食,有些時候甚至會用活人喂食,所以那些惡犬才會那麽兇狠。”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抬頭看了一眼李叱:“寧王也有自己心愛的女人吧,我聽聞寧王對她很好。”


    李叱不答。


    劉仰公道:“我的本意是,我可以現身出來,我可以把藏在星辰樓的數十萬兩銀子交出來,她什麽都不帶走,人走了就好。”


    李叱問:“你是想告訴我什麽?告訴我,你癡情,所以她該被恕罪?”


    劉仰公抬起頭,眼神裏有些兇:“她做的事,都是劉崇信授意的!即便不是,她也隻是為了取悅劉崇信!”


    李叱隻是看著他。


    隻是,為了,取悅?


    劉仰公道:“她......她確實殺過人,殺過很多人,因為她以為那樣劉崇信才會更喜歡她,她把劉崇信當自己的父親看,可是我知道,她隻是劉崇信養的......另外一種惡犬。”


    李叱起身:“那就好。”


    劉仰公一怔:“寧王是覺得她可以饒恕?”


    李叱道:“我知道她是吃人的惡犬就夠了,惡犬都該死。”


    劉仰公的眼睛驟然睜大。


    李叱道:“你以為我會原諒一個吃人的可憐人?我唯一的權力就是把她送下去,讓她看看她殺的那些人會不會原諒她。”


    李叱指了指劉仰公的眼睛:“我沒興趣聽你講故事,故事可以博得人的同情,但故事如果能博得律法的同情,那我也可以講著故事吃了你,你應該相信我,真到了那樣的時候,我吃你們這樣的人,一定下得去口。”


    李叱從懷裏取出來個玉瓶扔在劉仰公身上:“這是藥,你吃了它會腸穿肚爛七竅流血的藥,你們緝事司的藥。”


    劉仰公被綁在那,拿不到那藥,李叱沒有離開,因為他生氣了。


    他把玉瓶打開,倒出來幾粒藥:“緝事司的人為了煉製毒藥,隨意抓人喂食來測試藥效,不管是女人還是孩子,老人還是青年,連嬰兒都被你們用來測試致死的劑量......”


    他捏開劉仰公的嘴把那幾粒藥塞進去,劉仰公劇烈的掙紮著,可是卻掙紮不開。


    要被李叱硬生生塞進他嘴裏,劉仰公就立刻把藥啐了出來,然後他就看到李叱一臉鄙夷的看著他。


    “你沒有你以為的那麽不怕死,不是嗎?”


    李叱把藥瓶收起來:“這不是你們緝事司的毒藥,是治失眠症的藥,我吃的,但是沒什麽用,我還是會經常睡不著,我隻是沒有告訴太多人,我每天看起來都笑嗬嗬的很快樂,是因為我知道我若整天都不快樂我會殺多少人,這個世上,罪輕者我赦免他們的死罪了,這已是我的妥協。”


    他俯身看著劉仰公的臉:“你知道我為什麽睡不著嗎?我整夜整夜想的都是怎麽搞死你們,從上到下,一個不留的搞死你們。”


    李叱站直了身子,看著劉仰公的那慘白慘白的臉。


    “從玉明先生被你們殺了之後,我就想著有朝一日要把緝事司人一個不留的抹掉。”


    李叱轉身往外離開。


    劉仰公呆坐在那,大口大口的喘息著,像是剛剛從鬼門關那轉了一圈似的。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寧王是什麽樣的人,寧王隻是看起來那麽隨和那麽快樂,但寧王的滿腦子裏都是殺戮。


    寧王他隻是很清楚的知道他要殺戮的人是誰,且不會動搖。


    故事?


    這個人間的淒慘故事太多了,什麽時候輪得到緝事司的人講淒慘故事了。


    李叱走出刑房,張湯已經站在外邊候著了。


    見李叱出門,張湯俯身:“主公。”


    李叱冷冷淡淡的看了張湯一眼:“你犯錯了。”


    張湯臉色立刻變了,撩袍跪倒在地。


    李叱邁步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道:“仁慈不該是你要做的事嗎。”


    張湯叩首在地:“臣,知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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