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掛刀門的大師兄,賈阮有著比師弟們更全麵的能力,也必須有更多的思考,十幾年前師父意外去世之後,他就把掛刀門撐了起來。


    兩年前井口縣被叛軍攻破,掛刀門被洗劫一空,他帶著師弟們藏在地窖裏沒敢出來,那時候人人都覺得屈辱,隻有他自己一遍一遍的說活下來比什麽都重要。


    師父在的時候掛刀門日子還算好,不過那也和師父沒多大關係,主要是因為那時候年景還算過得去。


    師父沒了,年景也差了,先是有了連續兩年的旱災,能活下來就算是老天爺開眼,然後是叛軍橫行,能活下來都不僅僅是老天爺開眼的事,可能是老天爺真愛他們。


    用小師弟甄艮的話說,以前就覺得師父遊手好閑什麽都不做,現在才知道他對天下影響那麽大,師父沒了又是大旱又是叛軍的。


    師兄弟們其實心裏都多多少少覺得大師兄有點窩囊,比如叛軍進城那次,他們掛刀門這百十個漢子,人人都有武藝在身,拚死一戰,還能保不住掛刀門?


    那些叛軍也是欺軟怕硬,你這百十個大漢硬起來,叛軍也就不敢真的夠來拚命,他們也怕死。


    可是大師兄的意思是錢財什麽的都是身外之物,別說錢財,就是掛在門口的刀都是身外之物,活著就好,大家都活著才好,一個都不能少。


    賈阮看向說話的李叱,聽他說能接那個人一招的就算合格,所以他笑了笑道:“原來你們是來挑戰掛刀門的。”


    師弟們隨即都開始起哄,他們日子過的苦楚,掛刀門其實就是硬撐著,哪裏還能算個宗派,但他們日子過成這樣都沒散夥,就隻能說明一件事。


    他們真的在乎掛刀門。


    “大師兄,看來他們是踢館的。”


    小師弟甄艮把圍裙解下來後上前說道:“我來試試吧。”


    大師兄橫跨一步攔住小師弟,搖了搖頭,他對李叱抱拳道:“諸位若是江湖上的朋友想來切磋,我看就免了吧,你們也看到了掛刀門現在的樣子,我們已經不算是什麽武林宗派,你們請迴,恕不遠送。”


    李叱道:“你誤會了,我確實是來請你們做事的。”


    大師兄還是搖了搖頭:“我們憑力氣賺點辛苦錢,能活著就好,不想大富大貴。”


    他的師弟們互相看了看,有人想著大師兄又來了......去年的時候,縣令大人派人來,說羽親王正在招兵買馬,若是他們願意去的話,他可以寫一份舉薦,大師兄就婉言謝絕。


    縣令大人又親自登門,說看看你們現在過的日子,一群頂天立地的漢子,縫補的縫補,紡線的紡線,靠著給人打短工賣力氣活著,對得起你們這一身的本事嗎?


    縣令大人還說,男子大丈夫就要建功立業,去了羽親王麾下,戰場上殺敵立功,說不得以後誰就是萬戶侯,光宗耀祖,流芳千古。


    大師兄還是不答應,師弟們勸他說想去試試,他就說他是大師兄他說了算,誰要是去,就不再是掛刀門的弟子。


    李叱還要說什麽,大師兄抱拳道:“這位公子,其實我看得出來,你們不像是做生意的人,我們這些人都是尋常百姓,沒什麽真本事,天下怎麽樣與我們無關,所以不用再多說什麽了,我們不去。”


    小師弟甄艮拉了拉大師兄的褲子,大師兄迴頭看了看他,搖頭道:“咱們現在挺好的。”


    “大師兄!”


    一個漢子看向他說道:“咱們現在這日子哪兒好?我不知道你記得不記得,去年小師弟想吃口肉,饞哭了,我們站在旁邊看著他,隻覺得自己無能。”


    “你再看看小師弟身上的衣服,都是我們穿剩下的,縫縫補補再縫縫補補,如果我們學藝這麽多年,我們都不能憑本事吃口肉,我們學藝還有什麽用?”


    大師兄道:“我是大師兄,我說了算,我說誰也不能去就誰也不能去。”


    不知道為什麽,在這一刻,李叱看著這個好像很窩囊又剛愎自用,也不怎麽討人喜歡的大師兄,就想到了自己的師父。


    在那一個瞬間,他眼前的這個掛刀門大師兄和師父的身影緩緩重合在一塊。


    師弟們可能隻覺得大師兄窩囊,怕事,也怕死。


    可是他們還沒有理解,大師兄這三個字裏包含了多少責任,他是大師兄啊,師父沒了,他就是爹也是娘,說他膽小怕事也行,說他窩囊廢物也罷,他是大師兄。


    李叱沉默片刻,覺得自己不該騙人。


    他看向唐匹敵,唐匹敵應該是在這一刹那就理解了李叱的眼神,所以他點了點頭。


    李叱緩緩吐出一口氣,走到一側的台階上坐下來,扶著門坐下去的,因為他身上的傷還沒有好,之前在冀州的時候強行拉斷鐵胎弓,讓他的傷勢複發,所以看起來的雲淡風輕,不過是他撐得住。


    站的時間久了,他的傷就會一下一下好像有什麽東西要鼓起來似的那種疼。


    “對不起了,諸位。”


    李叱坐下來後緩緩吐出一口氣,他現在有些難過。


    他看到了那個小師弟的手還抓著大師兄的褲子,當其他師兄們站起來說他大師兄的時候,他的看向其他師兄的眼神裏都是請求,好像在說,你們別說大師兄了。


    “我之前說的也不算是謊話,因為我確實有藥材生意,確實需要很多有武藝在身的人幫我守著這些生意。”


    他抬頭看了一眼大師兄賈阮後說道:“我現在就如實說,我是燕山營綠眉軍的人,你們大師兄擔心的對,如果你們跟著我走的話,兩三年之內可能不會打仗,會過上那麽一陣子舒服日子,可是兩三年之後就難保了。”


    他又看向那些師兄弟,笑了笑說道:“你們窮怕了,也覺得活的累,還覺得自責難過,這些我都理解,因為這些我都經曆過,你們看我年紀不大,但我經曆過的可能比你們每一個人都要多些。”


    “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剛才開出來的條件很不錯了?每個人每個月二兩銀子,管吃管住,隻是做個護院的差事,挺好的......”


    他停頓了一下,微笑著說道:“我剛到冀州的時候遇到一個人,他那時候看起來可真是不像個好人啊......他對我說,人不能習慣了被別人施舍,一旦習慣了,就變成了奴才。”


    他看向那些人說道:“我每個月給你們二兩銀子,兩年四十八兩銀子,兩年後你們已習慣了做我的手下,兩年後我讓你們去拚命的時候,你們會覺得不拚命不合適,又或者你們已經習慣了聽話,連這些都不會想,我讓你們做什麽你們就做什麽。”


    “你們不會再去想,四十八兩銀子就買了你們一條命,這到底值得不值得。”


    李叱緩緩吐出一口氣,看向大師兄賈阮說道:“你是對的......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也會這樣做,因為四十八兩銀子不僅僅是買命錢,還是買尊嚴的錢。”


    李叱再次看向唐匹敵,唐匹敵笑道:“咱們走吧。”


    李叱嗯了一聲,餘九齡過去把李叱扶起來,李叱走過那個小師弟甄艮身邊的時候,抬起手在他腦袋上揉了揉,笑著說道:“你以後再大一些就會明白,你們有一個這樣的大師兄是多幸福的事。”


    甄艮楞了一下,他覺得有被冒犯到。


    因為看起來,李叱和他年紀也差不多。


    李叱對大師兄賈阮說道:“如果彎腰一次能換來好處,人就會習慣彎腰,久了,脊梁骨就會一直彎著,這是我剛到冀州的時候那個看起來不像個好人的家夥對我說的。”


    大師兄賈阮忽然問了一句:“那你現在彎腰了嗎?”


    李叱點了點頭道:“有時候會彎腰,不過不是對外人,是對自己家兄弟,能彎腰解釋好好說話的時候,就別一直覺得自己彎腰沒麵子,那是兄弟們,不是外人。”


    餘九齡笑起來,那笑容格外的自豪。


    他們往外走的時候,大師兄忽然說道:“燕山營綠眉天王虞朝宗率軍抵抗外敵,死守邊疆,他做的這些事,我們兄弟們都佩服,可是從你剛剛說的話裏我聽得出來,你知道我心裏的苦,我不能......”


    李叱沒迴頭,舉起手來搖了搖,示意不用再說,也示意再見。


    李叱他們離開之後不久,小師弟甄艮又拉了拉大師兄的褲子,他問:“這些人不像是壞人。”


    大師兄嗯了一聲:“壞人說不出那些話。”


    他在小師弟的手上打了一下:“多大了還拽著別人衣服!你這樣以後能有什麽出息!你已經老大不小了,能不能成熟一些?!”


    小師弟哦了一聲連忙鬆手。


    他後退了幾步,迴頭看向其他師兄們,卻見師兄們正在走過來,他們把大師兄圍了起來。


    然後很多隻手伸過去抓住大師兄的褲子,一群人抓著大師兄的褲子在那好像很扭捏的撒嬌似的一聲一聲喊著......大師兄,大師兄,大師兄你不要這樣子嘛,你把我嚇得好怕怕的啦。


    然後一群人忽然把大師兄的褲子就給扒了,然後這群人轉身就跑。


    他們一哄而散,大師兄坐在地上看了看,這群王八蛋還給自己剩下了一隻襪子,那襪子上還有兩個洞,一個洞露出包括大腳趾在內的四個腳趾頭,然後是一條倔強的線,將另外一個洞隔開,另外一個洞裏露出小腳趾。


    “我是大師兄,是被你們欺負的?”


    他喊了一聲。


    站在一邊的小師弟試探著一下一下的靠近,然後一彎腰把他那隻襪子也扒了,掄起來搖晃著跑了。


    大師兄歎道:“你們這群王八蛋,好歹給我個東西蓋一蓋啊,你們難道不自卑的嗎?”


    就在這時候,跑迴屋子裏的小師弟抱著一件新衣服出來,他嘿嘿笑著,一臉得意,每個人都是一臉得意。


    “我們自己紡線,自己做的,大師兄,你的衣服已經穿了十幾年了。”


    師弟們站在那,笑著,沒心沒肺。


    他們也許不是真的在乎什麽掛刀門不掛刀門的了,他們在乎的是大師兄,是每一個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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