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演化(下)


    初春的陽光,透骨的寒意。


    嗚嗚號角之聲,方圓百裏之內,八萬敵兵密密麻麻,兩方交錯的城牆之上,喊殺聲沸騰不休,一處如洪水,狂湧奔流,一處又如鐵閘,堅固而防,這些慘烈……


    安昌王默默的望上縣城,那裏大楚的軍旗,在風中張舞。


    “還是不肯降?”安昌王問著。


    “正是,雖屢次射箭入信,也不答,顯是下決心死守了。”迴答的這人,卻是一個漢人,大概四十年紀,他躬身說著:“至於內應,此縣城中,原本二百戶都已被掌控,稍有騷動,就被擒殺,難以成事。”


    說著,他就微歎,本以為屯田在關外,多好掠奪,想不到稍一繞城而入,卻發覺屯田之堡,雖說外麵都是田地,但是卻見不得任何農舍,上百裏路上,隻有一些堡,這些堡,雖然不算太高,但都牆體厚實,更可怕的是,幾乎沒有死角,數千人攻上去,都難以攻克


    這立刻引起了安昌王府的高度警惕,在漢族地區生活十年的安昌王立刻發覺了其中危險,幾次試探之後,再加上一段時間產生的問題,就更是明白其中危險——這些軍屯之堡,林立而成,全以軍法,隔絕了通道


    是的,西南雖有礦石,卻難以開采,更缺少工匠,安昌軍的武器和糧食,本依靠掠奪和交易——自然有許多漢族商人為了巨利而不惜違禁出賣鹽鐵糧食。


    可是現在,關外林立的軍堡,使這出關三十裏地成為了死亡之地,那裏根本沒有平民,所有糧食和商品全部是幕府軍用分配,各堡之間根本不許交流,因此商人隻要進入,就根本無法隱藏,立刻就被逮捕,所攜帶的商品全部沒收(為發覺的軍屯所有),人員全部拷打,逼問來曆。


    根據隱秘消息,凡涉及到的商人,多被暗殺、吞並、賊劫。


    才半年,使本來流入的五個渠道,斷絕了四個,安昌頓時被隔離出來


    蠻人也是人,再剽悍也要吃飯


    六十萬蠻人是沒有錯,但是可戰男子也不過十萬,十年征戰,戰死甚多,現在可戰男丁也隻有八萬,這次幾乎是全部征來了


    可戰男子就是壯丁,主要勞動力,這樣一來,無論為農為牧,人口頓時不足


    更加不要說滿足軍用的產業了


    如是衣服,要種麻,要紡織,要運輸


    如是武器更是麻煩,開礦需要大量人口,開出礦來又要煉鐵,在現在的條件下需要人數可不是少數,煉了鐵,製造工藝又是極麻煩的事


    原本能不時掠奪,又有商人流入,還不覺得什麽,現在才斷絕半年,情況頓時暴露出來——糧食隻能自給三分之一,鐵器更是隻能自給十分之一,如是事事親為,自給自足,那當兵的隻有解甲歸族


    這自然是不可以的事情,所以這次,勢在必得


    “嘿,連郡王之號都不要嘛?”對上麵考慮,安昌王也是知道,聽見不投降,不由說著,許之投降的條件,已經高達郡王之職,對方卻還是無動於衷。


    “讓千策營上吧!”他咬了咬牙,說著。


    傳令官得令而出,隻見一隊蠻兵直上,隊伍整齊,顯是經過軍法。


    角號連聲,攻勢越發激烈。


    橫錯交抵的屍體,不分敵我,在城牆邊上,以及下麵,重折疊疊,相互的人員拚殺,血光噴湧,不時有人帶著慘厲的慘叫,落下來,摔成血肉模糊的肉餅。


    但是隨著號令,更多更精悍的敵軍擁上前來,整然密集的刀劍寒光刺目……時光在流過,鮮血在不斷流著,突地,遠處連聲號角,旗幟如林而來,頓時使縣城中不滿五千守軍士氣大震,歡唿起來


    方信卓立於一處新堡之上,遠看戰局


    此年,他三十五歲,身著三品官服,臉容平靜,眼神深邃莫測,隱隱的,已有威懾萬人的氣象,他的目光落到了遠處八萬蠻司身上。


    戰鼓震天


    雙方,都算是軍容鼎盛,旌旗似海,正麵戰場上,已經集了十三萬人,而各堡軍屯,半兵半民,也全數動員而出,這就難以計算了。


    方信的中軍,三千人,布在堡內外,兵器寒光生輝,更添殺伐的氣氛。


    “嘿嘿,蠻人也會圍城打援嘛?不知道怎麽樣破我連堡之軍呢?”看見著情況,方信露出一絲笑意,淡淡的說著。


    “圍城打援,大人的確說的是,不過,此時野戰,卻非是野戰了。”沈軒說著:“我等三十裏內,連百堡,每堡駐一營,連同堡內民兵,是以有千人,萬人都難以拿下。”


    “出戰如林,徐戰入堡,雖在關外,尤在關內,有山川之險。”背後又有人讚歎的說著:“如此,蠻人如何得勝?”


    風中旗幟,飄浮如林,文薄參事張琢嗬嗬一笑,說著:“軍戶之民,都在堡中,哪由得他們不死戰呢?而且此等堅堡,雖萬人,半月也未必得下,蠻司傾其兵也不過八萬,現在城下已折了五千,看其能破幾堡?”


    “群堡密布關外三十裏,諸軍背依堅堡而戰,三側半圍,虎視其營,大人之略,偉哉!”連隨從的下廣衛參將周冰斌,也不由讚的說。


    “其實戰局已定,我有八字之法,敵進我守,敵退我進,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方信這時說著。


    這八字一出,眾人細想,都是大悟,頓時喜氣洋洋,說著:“大人有此策,蠻人必敗!”


    本來方信很是看不起這八字戰術在古代,原因很簡單,要達成這個效果,有二大要求,首先就是必須有電台來遙控,其次就是必須有牢固的根據地(或者說密不可分的軍群關係)——前者在古代肯定沒有,方信派出去遊擊戰,也是出兵五十裏就難以控製,隻得聽天由命,看他們運氣,能迴來多少,哪可能調度一心?


    其次,再好的軍群關係,在古代也沒有半點用途,比如說,方信搞的遊擊戰,結果就是百裏之內,漢族幾乎上被屠殺一空,連根基也沒有了,還談什麽政治?


    在古代,屠殺政策基本上就否定了許多看似英明的政策,在方信這個半調子看來,當年地球上某黨最得天下的原因就是在20世紀,那時,屠殺已經不可行了。


    如果早上三百年,能夠一屠十萬,再屠三十萬,三屠百萬的時代,什麽魚水關係,軍群關係,就算不是全渣,也是半渣,隻有靠城池守得,方可得穩固的後方。


    不過,在現在這個特殊情況,卻完全可以辦到這點。


    各棱堡林立,就是堅固的根據地,出兵可戰,迴兵可守,敵人隻有疲於奔命的下場!


    而且還不足三十裏,調度起來,也可以基本達到“敵進我守,敵退我進,敵駐我擾,敵疲我打”的程度。


    “孫子兵法雲: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識眾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以虞待不虞者勝,將能而君不禦者勝。此五者,知勝之道也。故曰:知己知彼,百戰不貽;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敗。”這時,新上來張弘也自說著:“大人可算得這數句之精髓,先為己之不可勝,再為敵之可勝,而上下同欲,更是得其要旨,有大人在,蠻司再難寸進也!”


    這上下同欲,深得方信之心,是方信得意之作,不由點頭微笑——各堡中,都是將士家屬所在,又有誰敢於後退?


    一後退,陷其家人死地也,分錯安排在堡中的一營軍隊,不但在於禦敵,也在於監督堡內家屬,更有直受方信控製的監軍隊在,而棱堡的堅固,又使將士安心,如果鬆散的營寨,說不定產生反效果——比如說後營攻破,軍屬被俘,軍心大亂。


    此時,卻達成完美效果,可所謂生死同一,可所謂上下同欲,這就是兵法了。


    “可惜的是,受此一戰,今年的墾田軍糧,又隻有一半了。”張弘又自歎的說著。


    “無妨,這次,本軍萬無敗之理,下麵唯是消耗,蠻司死一人少一人,萬萬堅持不下去。”方信擺手說著:“至於糧食,等戰後,本撫自可解決。”


    說著,又對著長吏沈軒說著:“戰後,無論損失多少,上奏朝廷時,就說斬首敵軍二萬,而我軍隻損三千。”


    這句話一出,人人麵麵相覷,單是現在縣城中,損失就不止三千了吧!


    下廣衛參將周冰斌不由問著:“大人,這不妥吧?”


    “有何不妥,軍屯已成,流民每戶出一兵,也可充實二萬,補充上去,如朝廷上差前來,必見我軍鼎盛,兵有六七萬,甚至滿兵八萬!”唯有沈軒立刻領會了方信的用意,卻立刻就說著。


    蘇遏已死,虎賁衛統領江哲被杖殺,副統領蒙習繼之,這說明高明統篡權行為進入了最濃烈最緊要的地步


    如果此戰後,上報死傷無數,實力大損,說不定無論聖上,還是高明統,都要起心思順便奪軍——雖然這個可能不大,但是也存在


    不過,如果顯示出強大的實力,哪怕明目張膽說瞎話,也不要緊,這時無論是聖上,還是高明統,都鞭長莫及,反而要不得不安撫


    再說,屯田已成,對朝廷的依靠降低了許多,所以,方信才可如此行事


    在場的人都是聰明人,細細想想,有幾人就變色


    方信不言,遠望上去,見得這城下的蠻軍,不愧是十年連戰的精銳,個個剽悍異常,雖見方信軍來,卻還是對縣城保持著奔滾如潮的攻勢,冷笑著,方信揮手下令


    頓時,一陣戰鼓響徹天地。


    已經準備的三萬軍,長矛兵、藤牌兵、弓箭手,層層疊疊,推著長車,擺出大陣,緩步而前,而二千騎兵,紋絲不動,等待著方信的號令。


    殺氣衝天而起,在越來越急的鼓點中,衣甲抖動之聲,連綿不絕。


    本來長車是不可能長途推著作戰,但是縣城離堡,不過十裏,車子推上前,正是方便——這距離正好,如果敵軍退下,正好入城支援,那時,蠻軍再難有所作為!


    而敵軍,也自是出軍,一聲令下,洪流一樣的直衝而來。


    兩方的人潮,相撞的一刹那,殺聲轟傳天空,先是“噗”的一聲,弓箭手射出的箭,使天空都為之一暗,的矢雨,激濺落下,落出無數血色的浪花,而蠻司騎兵,卻悍不畏死,前赴後繼的衝擊


    但是到了車前,就再難突破,長槍直刺,弓箭如雨,聲聲傳號過來。


    “我如是敵軍,早應該退了,這種拚下去,隻有不斷損失,再難有所作為。”方信見了,冷笑的說著。


    “大人說的是,但是,如是不拚,隻怕以後更是艱難,再過半個月,糧錢都消耗完,隻怕敵軍都不得不解甲歸田,連三萬兵,都湊不起來了。”


    群堡一成,全部是軍戶,軍法處置,每堡之人,非令不許出十裏之外,這就形成了三十裏的隔離區,任何商人進入都是死路一條。


    雖然並非這一條路,但是其它道路,都必須在山中林中翻越,能運輸的貨物,不及正常的十分之一,消耗更是提高十倍,商人謀利,安肯如此?


    貨物一被切斷,與滿清類似的組織,就立刻處於崩潰的邊緣,這也是為什麽當年明朝朝廷,來處置袁崇煥的大罪


    朝廷有四罪論之——付托不效、專恃欺隱、市米資盜、謀款誘敵


    其中市米資盜和謀款誘敵,就是給予滿清糧食和金錢,使之存活壯大,這實是貨真價實的大罪,隻是,當年滿清,就算切斷中原聯係,還可打劫朝鮮


    在這個世界,一旦動真的切斷貿易線,這安昌王就如無水之龍,再難存活——說來說去,實際上就是早上五十年。


    再給五十年,蠻司可繁衍到百萬,而領地內漢人,也可繁衍上百萬,這樣的話,姑且不說很難切斷貿易線,就算切斷貿易線,有足夠的漢族為其耕作,就已經足夠消耗,也可保持著強大的戰鬥力,那時,可出兵三十萬——三洞關單是八萬人,也未必守的住,就算守的住,也要吸取朝廷大量鮮血


    如此消長,一旦內地有內亂,還是可以問鼎天下,隻是現在,卻無能為力了,如是貿易切斷,甚至連自保都不足——領地內漢族本來隻有五十萬,給方信這樣一搞,頓時銳減到三十五萬,而且仇恨不絕,就算安撫下來,耕作也難以養活足夠數目的蠻兵啊!


    當然,龍氣之妙,如不能外部突破,那就內部亂之,但是方信對此早有準備——軍屯之妙,在於內外兼備,與外可禦敵,與內可墾田


    有此,朝廷如是問罪,憑此自守,也足夠了,方信已經下決心,無論什麽事,都不會出關進京了,而且,沿途百裏,都密布監控,如是有不利的欽差前來,半路殺了就是了


    所以,方信才要上奏折,無論結果怎麽樣,都會大言不慚高喊:“我軍兵強馬壯,獲得大勝,本撫誓必全勝,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戰爭的本質,打的就是大勢,打的就是格局,打的就是政治,而且,由於西南十年大戰,連附近幾省,都幾乎抽空了精兵,真的逼反了方信,打出清君側的旗號,附近幾省就是空地了,一軍可取,未必就沒有人響應——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兼知,現在高相之心,路人都知,天下士民豪門,都是不滿,有此旗號,隻怕立刻天下大亂


    當然,方信並不希望如此,如果這樣作,就是有進無退,說不定要為人作嫁衣,這隻是不得已而之,如果可以,方信寧可擺明旗號割據


    西扼淺水之龍,靜觀於中原,存亡演變之道,盡在手中,區區幾步,就已經三成勝算在握,等到大楚內亂一成,就可正式化得蛟龍


    夫戰,在於廟算,決勝於千裏,存於一心,玩弄天下英雄於股掌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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