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暗,夜幕緩緩降下來。紀棠提著個小包袱,走了一段路,停在路燈下,望著眼前當當作響的老式電車和遠處的鍾樓,對於這個經常在電視機中出現的時代,感到十分好奇。


    她閉上眼睛,順利接收了劇情。


    原主紀棠,出生在蘇南某鄉地主家庭,從小接受三從四德的舊式教育,精於女紅,卻大字不識,隻勉強會寫自己的名字。


    她十五歲時嫁進當地的鄉紳白家,婚後五年裏隻見過丈夫白子梵一麵——那天正是他們的新婚之夜。他揭開她的蓋頭,黑著臉甩下一句“我們離婚吧”,就去了上海,再也沒有迴來過。


    她在老家從此就成了笑柄,連婆婆都責怪她留不住男人的心,盡管她服侍公婆,操持家務,善待弟妹,可白家人還是處處嫌棄她。她知道白子梵每個半個月會寄一封書信迴來,可他們從沒給她看過。


    有時她把頭湊過去,還會挨小姑子的恥笑,“你又看不懂,瞎瞅什麽?”


    不久前,她終於狠下決心,從婆婆上鎖的匣子裏,偷了兩封信出來,找了街口算命的先生,念給自己聽。這才曉得,原來白子梵早就在上海另外交了女友,正準備結婚!那女人是喝過洋墨水的嬌小姐,出生富貴,公婆相看了照片和門第,也十分滿意。


    怪不得他們處處雞蛋裏挑骨頭,來尋她的錯處,一會兒說她“不敬長輩”,一會兒說她“無後不孝”,竟然是打這樣的算盤,要借機休了她,娶那女人過門!也不想想,她和白子梵從未有過夫妻之實,怎麽可能生得出孩子?


    原主激憤委屈之下,托算命先生寫了一封出走信,擱在房中,帶了盤纏獨身前往上海,要找白子梵問個清楚。


    可她一個鄉下長大的姑娘,實在太低估了大上海。在這個燈紅酒綠、中西混雜的大城市裏,尋人真是猶如大海撈針。她沒多久便被自稱“偵探”的騙子,騙走了大部分盤纏,漸漸連吃飯和住宿都成了困難。


    她想找個地方做工,卻險些被“中介人”賣到下三濫的窯子裏,還是她見情形不對,拚死拚活才跑了出來。自那以後,受到驚嚇的原主,便如同一隻驚弓之鳥,成天窩在那間小閣樓裏暗自垂淚。


    直到被紀棠魂穿過來。


    -


    紀棠穿過這麽多人,從性格上來說,這個原主是最懦弱無用的。到上海來這個決定,已經耗盡了她所有勇氣。等她真正來到大上海時,卻被這裏的繁華嚇破了膽,鷓鴣般將腦袋縮迴了巢裏。


    但原主的身世也確實非常可憐。從小爹不疼,娘不愛,上有兩個哥哥,下有一對弟妹,卡在中間,總是受到忽視。嫁進白家之後,默默忍受著各種譏嘲,連自家人也從不幫她。極度的自卑讓她不敢與人對視,寧可天天待在廚房和灶台,熬黃了俏臉,磨糙了雙手。


    紀棠不是原主,壓根就沒打算去找白渣男。她是要尋人沒錯,但對象顯然並非白子梵。


    “什麽工作能養活自己,又能盡量多的接觸到形形□□的人呢?”


    這個時代雖然深受西化思潮影響,可婦女的權益還沒真正得到保障。一個獨身女子,想找到一份工作,仍是很難的。


    柔軟綺麗的靡靡之音隱約傳來,她抬起頭,看著頂上被霓虹燈渲染得五顏六色的曖昧招牌——“仙樂宮”。原來和那破舊旅社隔了兩條街的,就是上海最富盛名的歌舞廳之一。她漫無邊際地瞎逛,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這裏。


    不時有摟著豔麗舞女的富家公子,西裝革履,油頭粉麵,醉醺醺地從旋轉門裏出來,被自家司機接走;也有侍應生前前後後,步履匆匆。他們眼角餘光瞥過穿著土氣,其貌不揚的紀棠,或不屑撇嘴,或視若無睹,隻當她是沒有見過世麵的鄉下婦女。


    紀棠剛提步要走,卻發現門口的歐式柱子上,貼了張招聘啟事。


    “誠聘舞女、伴舞、招待……薪水麵議。”


    仙樂宮倒是個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如果從這裏開始找人,想必會比她上街坐等偶遇強點。以她現在這副糙手糙腳,滿臉高原紅的尊容,在這種美女成堆的地方,估計也不會受到什麽奇怪的騷擾。


    她想了一圈,走了進去,向領班說明了來意。


    “我們這兒不缺洗碗掃地的。”領班是個看不出年齡的濃妝女子,時髦的小卷發散在肩頭,一身暗紫色改良旗袍,指間夾著根細細的女士香煙,在暗角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撩人,上下打量了她兩眼,毫不掩飾眼中的鄙夷。


    紀棠抄著袖子,不疾不徐,淡然自若地說:“我是來應聘招待的。”


    領班翻了個白眼,指了指舞廳中那些身材苗條,年輕活潑的女侍應,說:“招待也滿了。儂要真想來,隻能做伴舞或者舞女。”她滿以為這樣就能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村姑嚇跑,卻沒想到紀棠一口應下。


    “好,那我應聘伴舞。”


    領班眯著眼,仔細端看了她一會兒,“小妹妹,會跳舞伐?阿拉說的是跳舞,不是儂村裏唱大戲。”


    紀棠麵色如常地點頭:“會的。”


    講真,別看她這慫樣,她真的會跳舞啊!拜一個有舞蹈夢的媽媽所賜,她這把老骨頭,在坐辦公室坐得肌肉僵硬之前,還是能隨便劈叉下腰的。學芭蕾失敗後,轉學國標,中二期又跟著街舞社瞎混,跟著應付這點扭來扭去的簡單舞步,簡直soeasy好麽!


    領班將信將疑地說:“跟我去後台,先換件衣服。”


    紀棠於是背著她那隻小包袱,一身臃腫地跟在領班後麵,像個掉入孔雀堆的小熊貓,淡定地接受了一路怪異的目光。


    -


    “三少,你怎麽了?”


    貴賓座上的男人,仿佛受到某種心靈感應般,猛然迴頭,望向通往後台的幕布。可令他失望的是,那裏隻有幾個妖冶的舞女進進出出。坐在他對麵的肥胖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窺看他的臉色,關切地問道。


    那梳著背頭,精致考究的俊美青年,卻隻是搖了搖頭,端起桌上的威士忌,輕輕抿了一口,道:“沒事。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


    “呃,說到了船廠那邊做的爛賬,黎功武畢竟是……”


    “既然不是個做實事的,那就撤了。這種事情,也來問我?”青年擱下酒杯的手勁,稍稍大了一點,玻璃杯底與桌子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響動,嚇得對麵那人肥肉一抖,從西裝兜裏掏出一條手帕,不停擦汗。


    “可他是……梁副部長的侄子。”


    青年冷哼道:“梁副部長,好大的氣派?那你倒說說,是他老子官大,還是我老子官大?”


    “當……當然是您。”那人沒想到他會問得這麽直白,吞了一口唾沫,“我知道該怎麽做了。”整個上海灘,誰不曉得您許三少的背景大啊。


    青年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環臂靠著沙發軟背,長腿交叉,隔了半晌,忽然開口道:“你把這家舞廳所有女人的資料,全部找給我,特別注意,其中有沒有姓紀的。”


    那男人愣了一下,忙不迭點頭:“誒,好。我這就去辦。”他心底暗忖,莫不是這一夜間洗心革麵的花花公子哥,又舊病複發,瞧上了這兒哪個舞女?如果真是這樣,許家那位姑奶奶,非得打死自己不可!


    反正千錯萬錯,肯定不是她寶貝侄子的錯。誰讓他這等狐朋狗友,老帶許大公子來這種地方呢!


    -


    紀棠到了後台,從那一大堆花裏胡哨的舞裙裏,挑了條稍微能過眼的旗袍。說是能過眼,也就是矮子堆裏拔高個罷了,至少胸口那開叉的心形設計,和袖口不土不洋的蕾絲邊,就讓她惡寒了半天。


    她在簾子後麵換完衣服出來,看見了領班眼中一閃而過的亮色,就知道自己的工作應該是有戲了。


    “蠻好,蠻好。”領班圍著她轉了兩圈,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腰,嘖嘖道,“年輕就是不一樣,瞧這水靈的。”語氣中隱帶豔羨。


    可視線落到她的臉上,又變成了另一種遺憾,歎道:“就是這長相嘛……”本來憑這把身材,做個領舞都綽綽有餘,但光看這臉,還是躲在暗處伴舞的好。不然被台上的大燈一照,估計能把客人全嚇跑了。


    紀棠摸了摸自己砂紙般的臉蛋,慶幸地想,要不是原主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她還真不敢火中取栗,到這種地方謀生呢。不過有得就有失,原主的身材還是很不錯的,凹凸有致,穿起旗袍來,比她自己原來那飛機場好看了一百倍。


    “你說你還會跳舞?”


    “嗯。”


    領班勾了勾食指,“走個舞步來瞧瞧。”


    紀棠猜想這個時代中,舞廳所跳的應該是交際舞之類的,便按照現代交際舞的舞步,腳尖輕點,旋了幾圈。但她到舞廳應聘本就是臨時起意,又好多年沒真正動過筋骨,這一跳之下,便發現自己的舞步很是生澀。


    跳完之後,她有些忐忑地看著領班。


    “明天來上班吧,以後就叫我金姐。”誰知領班毫不猶豫地拍案定下了她。


    啊,這樣就行了?入門標準也太低了吧。


    然而紀棠不知道的是,對於金姐這種眼光老辣的內行來說,舞蹈本身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股勁兒!盤亮條順,還要放得開,光是這兩點,就沒幾個能做到的。


    大多數來做舞女的人,要麽身世不幸,要麽愛慕虛榮,莫不將此視作自己的終身汙點。而紀棠卻是真正在認真跳舞,完全沒有自卑和羞恥心理,自然也就舒展得開了。


    金姐從這雙眼睛裏,隻看到了純粹。


    收下一個純粹的女孩,對她,對仙樂宮,都沒有什麽壞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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