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連綿不絕,每一片皆是晶瑩剔透,光線穿過結晶發出不大一樣的光彩。


    如往日那般,無根水汽凝結,自雲端、雲端之上而來,落在杜七所處的地界。


    白雪順著冷風灑在棚子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小姑娘坐在那兒,側發蓋住小臉兩側。


    明燈緊了緊衣裳,帽子下的貓耳軟踏踏的,她不安的低下頭,桌上那碗熱騰騰的紅油麵忽然就不香了。


    那天是她第一次隨著小姐出門,是小姐第一次給她丫鬟的身份……是她第一次見到李姐姐、連韻姐……


    所以,許多細節都記得清楚。


    可如果要說什麽對於明燈來說是晚上做夢都會夢到的,除了她小姐就是眼前的這個女人,女人換了一身冬衣,可她的麵容依舊清楚的刻印在明燈心頭,像是揮之不去的噩夢。


    前一刻還溫柔的扶起她的姑娘在看到她那一對耳朵之後,那憎恨的眼神仿若鋼刀刮過明燈的身子。


    當時的明燈像是一個乞兒,女人扶起她時都沒有絲毫的在意,可後來卻像是觸摸到了十分肮髒的物件,用力搓著衣裳。


    想起此事,明燈大口唿吸著,胸口似是壓了一塊巨石,每次唿吸都牽扯一陣劇痛。


    自己為什麽是半妖。


    她不明白。


    明燈從沒說過,她其實一直怨恨著那個將自己生下來的女人——這興許是純潔如雪花的孩子唯一的陰暗麵。


    “明燈。”杜七筷子敲碗邊發出清脆的聲響。


    “……”明燈眼神空洞的抬頭。


    杜七放下筷子看著她,認真說道:“再不吃,麵要稠了。”


    “……”


    杜七對著那一碗紅油翹起嘴唇,怨道:“吃不完還點大碗?要是平日我也能吃你剩下的,可這麽多辣子……”


    辣椒天克杜七,她是普通少女的身子,可經不起那種疼痛的摧殘。


    明燈迴了神,拿起筷子。


    為了不讓小姐心疼銀子,自然是要吃的。


    一縷麵嘬入口,仿若生嚼油燈融蠟一般,除了苦澀吃不出一絲一毫的味道。


    杜七心想這麽好吃的麵就這麽糟蹋了也太可惜了,她問道:“丫頭,你那麽在意旁人的眼光?”


    明燈不說話。


    她還是一個孩子,若是真的能做到那般靜如蓮台反倒是奇怪的。


    杜七看著不遠處七姨與黃衣女人說著什麽的場景,抿嘴一笑。


    “明燈,這裏是春風城。”


    “小姐,我知道這兒是春風城。”


    “能來七姨這兒吃麵的都是十娘的姐妹。”


    “十姑娘……”


    明燈打了一個哆嗦,不知是被誰嚇的,大概率是因為杜十娘。


    ……


    ……


    “明燈怎麽那麽怕你。”七姨問。


    黃衣女人手起刀落將生薑剁成兩半,說道:“原來她就是明燈,我說呢……”


    “怎麽?”


    女人平靜道:“七姨,明燈是半妖的事兒被壓了下來,這件事你知道嗎?”


    “從十娘那裏聽說了。”七姨知曉是怎麽迴事。


    這事還是她讓師承去查的,知曉是景天公子遏製住了這個消息。


    “其實我聽到七姑娘多了一個丫鬟就猜到是她了……十娘還是那般的與眾不同。”女人抬頭說道。


    “那翠兒呢?那丫頭不也厭惡半妖。”七姨麻利的將麵盛好,放在女人的麵前。


    “所以說……嗯?七姨你這辣子什麽時候曬的,味道那麽香。”女人說著順勢放了三勺辣椒,拿起筷子後道:“七姨也別這麽看著我,我還能欺負她不成。”


    七姨輕笑不語。


    紅丫頭也是這樣,嬋兒也是。


    她們不是不怕半妖,而是因為那是自家的姑娘。


    明燈聽著身後的腳步聲,身子僵成一塊。


    腳步愈發靠近,直至明燈的餘光中出現一碗熱騰騰,漂浮著辣油的熱湯麵。


    “薛姐姐。”杜七咽下口中食物,說道。


    黃衣女人看著明燈說道:“你這孩子倒是能吃辣,翠兒也是……非要把你也帶成這樣,一開始吃了不少苦頭吧。”


    言語並非想象中那那麽鋒利,反而充滿了無奈的柔和。


    明燈抬頭,確認了自己沒有認錯人。


    “吃吧,我臉上有麵?”女人盯著明燈說道:“你再不吃,油便要凝了。”


    明燈下意識的拿起筷子。


    女人搖搖頭,端著自己的碗走到鄰桌,背對著明燈坐下,不一會傳來斯文的聲響。


    明燈眨眨眼,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什麽事情,一勺熱湯澆入她的碗中。


    丫頭抬頭,看到是七姨那似笑非笑的麵容。


    “吃吧,別再冷了。”七姨叮囑道。


    “嗯。”明燈用力的點頭,旋即拿起筷子,大口大口的往嘴裏扒拉。


    七姨發覺她隻吃不見少,會心一笑,轉身離開。


    杜七心想若是薛姐姐,便該是這樣。


    半妖固然許多人不喜,可總歸還是要看人的,明燈那麽乖巧,誰會不喜歡呢。


    ……


    不久之後,黃衣女人心滿意足的擦嘴,走到七姨麵前將碗洗了,隨後道:“我走了。”


    七姨說道:“你今兒倒是吃的快,平日裏那個磨蹭的勁去哪裏了?”


    “一小碗麵,能吃多久?”黃衣女人歎息:“我在這,也影響旁人的胃口。”


    “是你的錯。”七姨說道。


    “是嗎。”


    “頂嘴?”


    “我哪敢啊。”黃衣女人丟下些許碎銀子,說道:“剩下的不用找了,歡丫頭欠的麵錢算我頭上了。”


    七姨收起銀子,掂量了一下後說道:“不夠。”


    “……切,小不點賺不到銀子,吃倒是坊裏排第一。”女人嘖了一聲,打量著七姨說道:“姨,你這麵的價格都比得上酒樓了,不考慮降點?”


    “你沒錢了再來說這話。”七姨滿意的收下銀子,擺擺手:“我就不送你了。”


    “我走了。”黃衣女人轉身離開。


    在經過杜七的時候,停了下來。


    杜七和明燈還沒吃完,尤其是明燈,剩了一多半,小腹也出現了明顯的凸起。


    “薛姐姐,走了?”杜七說道。


    “嗯。”黃衣女人對著明燈說道:“丫頭不能吃就少點一些。”


    “我……”明燈緊張的說不出話來。


    “你這孩子,姐姐我就那麽嚇人?”女人捏了捏明燈的臉,旋即轉身離開,隻留下明燈呆呆的摸著自己的臉。


    “行了,你別吃了。”杜七將明燈那碗還剩下一半的麵拉到自己麵前。


    “小姐?”明燈說著,打了一個嗝,麵色忽的難看,小臉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被紅色充斥。


    她嗆著了。


    “撐壞了吧。”杜七斟了一杯茶,旋即端起碗起身。


    “小、小姐,我也來幫忙……”


    “好好消食。”杜七將明燈按下,帶著二人的碗筷走到七姨麵前蹲下。


    明燈捧著茶水,看著小姐與七姨聊著什麽,迴頭又看著姑娘們離開時留下的那條腳印,摸摸自己的臉。


    這就是嬋兒姐說的她不喜歡半妖,卻喜歡自己嗎。


    真是奇怪的姐姐。


    明燈想不明白,卻覺得身子暖暖的,興許是因為辣子的緣故。


    ……


    ……


    “七姨,薛姐姐和十娘關係怎麽樣?”杜七問。


    “十八坊的清館人,和十娘平日裏沒什麽來往。”七姨說道。


    “那就是和四閑姐認識了。”


    “關係一般,算不得四閑的朋友。”


    杜七輕輕嗯了一聲。


    七姨坐在小板凳上近距離看著蹲著洗碗的杜七,說道:“我說,你平日裏照顧明燈,忙的過來?”


    “明燈很讓人省心的。”杜七說著,補充了一句:“在不牽扯到半妖的時候。”


    在這一點上,和白景天簡直是如出一轍。


    七姨笑著迴頭看了一眼杜七,說道:“小姑娘嘛,也正常。”


    “翠兒姐也這麽說。”杜七點頭。


    “明燈這孩子有時候和十娘小時候挺像的……有些許矯氣。”七姨目露懷念。


    “十娘?”杜七腦補了一下杜十娘的少女模樣,嘴角不自覺的流溢出絲絲笑意。


    七姨看破也不說破。


    實際上她家裏有十娘和石閑小時候的畫像,有空可以拿給杜七瞧瞧,她一定喜歡。


    洗幹淨了碗,杜七也沒有急著離開,而是坐下與七姨聊了一會家常,等明燈稍稍舒服了一些,這才隨著她離開。


    巷子中,二人走在雪徑上,腳下發出踩雪聲。


    “明燈。”杜七忽的道。


    “小姐。”


    明燈聲音很小,因為知道自己給小姐添了麻煩。


    “你今兒吃那麽多做什麽。”杜七疑惑的問。


    “小姐在意的是這個?”


    “不然呢。”


    在杜七眼裏,小丫頭偶爾的矯情還挺可愛的,也不算什麽事情,她見得多了。


    “小姐,翠兒姐說吃的多能長身體。”明燈認真說道。


    她早些長大就能夠幫助小姐做更多的事情。


    杜七聞言,伸手捏了捏自己那因為吃了一大碗麵而微微鼓起的肚子,歎息道:“沒用的,吃的多隻能長肉。”


    “啊?”明燈一怔。


    “你信我還是信翠兒姐?”杜七問。


    這個問題很難迴答,至少對於明燈來說是這樣。


    “小姐,我……”


    “十娘對發胖這件事十分的在意。”杜七提醒道。


    明燈立即說道:“那我……不吃那麽多了。”


    杜七心想還是十娘的話最好使,這丫頭果然討她的喜歡。


    不久之後,明燈注意到她們現在去的地方不是自己家,問道:“小姐,我們是要去哪兒?”


    “去找柳姐姐。”杜七說道。


    “柳姐姐?”明燈腦海中第一個閃出的便是連韻那張文靜的麵容,說道:“小姐,咱們剛吃了午食,再去吃蜜餞是不是不太好……十姑娘知道會生氣的。”


    “你就知道吃。”杜七嗔道。


    明燈:“……”


    “找柳姐姐是有別的事。”杜七說道。


    明燈點點頭,心道原來小姐不是為了吃,真的是很讓人意外,按照小姐的飯量來說……那一大碗麵定是沒有吃飽的。


    二人順著一條小路,穿梭轉了個彎來到了柳依依的家門前,漆木上貼著一副大紅對聯用以迎冬雪,上書的墨字似是小家碧玉,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柳依依之手。


    冬日,有樹木枝梢自青瓦上探出頭來,給這門麵添了一股奇特的美感。


    因為是午時,所以杜七嚐試著敲門。


    不久之後,柳依依的聲音傳來:“誰啊……”


    大門打開,杜七揮手道:“柳姐姐。”


    柳依依看著門前的一大一小,擦了擦眼睛,隨後驚到:“阿七?明燈?你們怎麽來了?我還以為是看錯了呢,快進來。”


    柳依依邀請杜七過了門檻。


    “阿七,你可是許久沒有來找我了。”柳依依說道。


    “藥房很忙。”


    “我也沒怪你,走,進屋。”柳依依對於杜七忽然的到訪十分的開心。


    院子不大,紅磚小路通往柳依依的房間,那小路兩側種著冬日依舊盛開的花兒,傳來一陣陣清香。


    明燈覺得柳姐姐的家可真好看,就是門前的樹光禿禿的,有些怪異。


    柳依依發現明燈呆呆的看著那果樹,似是猜到了她的想法,解釋道:“丫頭,來年開春有了白花就好看了,不光如此,照今年這個勢頭,入秋後的果子味道也不會差。”


    “果子?”杜七眨眨眼。


    柳依依笑著:“結果了我可不會忘了你。”


    杜七應聲。


    “柳姐姐,這是什麽果樹。”明燈隨口問了一句。


    柳依依聞言,好看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隙。


    “杏樹。”


    “杏樹……”明燈望著那探出牆外的樹枝,似懂非懂。


    三人進屋。


    杜七看到了一桌子好菜與一碗吃了一半的米飯。


    “柳姐姐,一個人在家還做那麽多吃的?”


    “連韻那丫頭本說要來的……結果店裏忙,就在店裏吃了。”柳依依冷哼:“不提她,正好,阿七你陪著我一起吃罷。”


    “我剛……”杜七正要說,卻聽柳依依道。


    “還吃得下嗎?”


    “吃的下。”杜七點頭。


    柳依依便給杜七盛了一碗米,視線掠過杜七的胸口,“七姑娘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一些對女兒家有好處。”


    “……”


    “明燈呢?”柳依依問。


    “我?我吃不下。”明燈使勁的搖頭,她再吃會吐的。


    “果然是吃過了。”柳依依也不意外,提醒明燈:“今兒這事十姑娘若是不問,你可別告訴她。”


    “知道了。”明燈在一旁坐下。


    “阿七,嚐嚐我的手藝。”柳依依笑著說道。


    和諧的氛圍中,明燈眼睜睜的看著自家小姐在吃了一大碗麵後,又吃下了一碗米飯,筷子仍舊沒有停歇。


    明燈忽的有些害怕。


    小姐吃那麽多,不會長成那般壯碩的模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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