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梭，織黑夜以覆天，北風唿嘯，卷枯葉而逞強。
遠山寂寞，衰草枯楊，渾濁的溪流中漂浮著姿態各異的戰士的屍體，野火吞噬後的大地荒涼而頹廢，焦黑的枝椏上懸掛著殘肢斷體以及各色敗倒的旗幟：宇文氏的、拓跋氏的、姚氏的、爾朱氏的。暗夜迷茫，混沌不清，偶有幾聲慘厲的怪鳴於不知名的角落飄忽而來，像是禿鷲食屍時發出的歡唿聲，又仿佛是戰死的亡靈冥冥不散的怨道。
沉默的黑衣女子從容地在這片頹敗的戰場上穿插而過，在她清麗秀美的容顏上看不到任何悲傷之色，但她清澈的眼眸中分明又透露著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
環視著遍野橫斜的屍體，一滴淚珠自黑衣女子的眼角滑落，她努力一甩頭，將這滴淚珠甩開，又用手指拭了拭眼角，生怕跟在她身後的八個男子看到任何流淚的痕跡，她怕他們會笑話她軟弱，哪怕女人在男人麵前哭泣本來就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你們幾個混蛋，都沒吃飯啊！給我走快點。”黑衣女子惡狠狠地衝身後那八個勁裝急服的男子喊了一句，她的聲音本就細膩甜美，即使是喊叫出來也顯得格外斯文，但對於那八個鐵血男兒來說卻十分有威懾力，使得他們馬上禁聲，不敢抱怨，隻有年紀最輕，行事最為浮躁的小鐵迴了句：“老大，不是我們不想快啊！隻是這地上伏的屍體實在太多，我們一路上左閃右避的，就怕踩著。”
黑衣女子冷冷地說道：“那就直接從他們身上踏過去，踩過去，反正他們都已經死了，也不會感覺到痛。總之，今天晚上一定要趕到龍須鎮。”這個頑皮跳脫的少年男子也不敢多話了，他素來清楚這個女頭領剛烈決絕的脾氣，不然以她這樣一個嬌弱的女兒身，任她武功怎樣高強，能力怎樣出眾，卻也難以讓這一幫心高氣傲、互不買賬的鐵血男兒馴服。
一行九人穿過溪微嶺，就上了去洛州的官道。一路走來連販夫走卒都不見一個，若不是道路兩旁不時出現殘損的路標，這樣寂寞荒涼的氣氛足會讓人覺得是在深山老林中行走。
兩點微弱的燈光闖進這群幾乎有些泄氣的人們的眼簾，也給這死氣沉沉的官道增添了幾分人氣，小鐵激動地拽住黑衣女子的衣袖嚷道：“老大，快看，是一家客棧。”黑衣女子甩開少年捕快的手：“客棧就客棧，你這樣激動幹什麽？多大的人了也不會學得矜持穩重些！”小鐵不敢說話了，其他人卻都勸道：“老大，咱們反正已經上了洛州官道，那龍須鎮不過是洛州下麵一個轄鎮，應該也不遠，咱們進客棧歇歇，也費不了多少時候。”
黑衣女子依然不動聲色。老胡一向沉默寡言，也忍不住道：“老大，這北方的寒風不比南方，簡直是鑽進骨子裏的冷。我看咱們兄弟幾個不妨就到客棧裏頭胡亂歇息個把時辰，主要是弄幾盅燒酒來吃吃，等驅了寒，養足了精神，趕起路來還更快些呢！”
女捕頭對老胡一向敬重，也實在不想拂逆眾意，於是微微點了下頭，算是答應了，眾人一陣歡唿，紛紛朝客棧奔去。
客棧名為翠雲軒，名字既好聽又雅致，實則是一間簡陋殘破的土坯房，說它是客棧已是褒獎，充其量不過是一間茶寮。眾人都是行走慣江湖的，自然不會在意客棧的好壞優劣，此刻能有這麽個避風的所在，已感到莫大的滿足，若能再吃上幾盅熱滾滾的燒酒，那真是天賜的福分。幾個小二雖然都長得不那麽和善，好在他們態度還算殷勤恭敬，眾捕快也就樂嗬嗬地圍在一桌坐了下來。
女頭領另尋一桌正要坐下，無意間瞟到小二油膩膩的袖口，那上麵的油漬若是都擰下來，隻怕也能炒上幾盤菜了。她厭惡地皺了皺眉，低聲道：“你把這桌椅都給我好生擦擦。”
“好嘞！”這小二麻利地用袖口左一把，右一把地抹在桌椅上，結果本來就很油膩的桌椅變得更油了。小鐵知道他的上司十分好潔，趕快上前把裹傷用的紗布扯出一大截來，在長春凳狠狠繞了幾圈，對女捕頭笑道：“老大，可以坐了。”女捕頭這才怏怏不快地坐了下來。
最為豪爽的老胡嗬嗬笑道：“小二，給咱們切十斤熟牛肉，燙二十斤燒刀子，要燙得滾滾的給咱們端上來，銀子絕不短你的。”
“好嘞。”這個油膩膩的店小二應吩咐退到後堂張羅去了，又走出一個笑容可掬的幹淨小二，徑直走到女捕頭跟前，十分恭敬地問道：“敢問這位女主顧想來些什麽？”女捕頭有些氣促道：“給我來兩個饅頭，一壺熱茶就行了。”
不一會兒，熱氣騰騰的牛肉、饅頭和燒酒便都端上來了，眾人照例全部用銀針試過，都沒什麽異樣。女捕頭拿起茶盞正準備倒茶，卻看見杯底黃澄澄的不知道糊了一層什麽，頓時五內翻騰，惡心不已，這小二十分有眼色，趕忙拿起肩頭的抹布在杯子裏攪了幾轉，這下，女捕頭更覺得惡心了，就連那些豪放的男人們也忍不住嚷嚷起來：“媽的，咱們就算再怎樣不怕髒，也不能就這麽敷衍老子，看看，這杯子裏都糊的什麽？快點給老子擦幹淨。”
女捕頭微微一撇嘴，兀自從懷中掏出隨身攜帶的琉璃盞，將熱茶倒於其中，又取出一個碧玉小瓶，從中倒出一顆橙色丸藥，想了想，還是把丸藥掰成半顆拋入茶水中。丸藥遇水即化，水麵翻滾不止，仿佛就要沸騰起來，待熱氣一過，茶水已經蛻變成一種如葡萄美酒似的胭脂色。女捕頭仰起頭來，將茶水一飲而盡，她蒼白的臉上這才泛起幾絲紅暈，急促的唿吸也才平和下來。
“你怎麽在吃藥，你病了是不是？”小鐵不知何時已坐在女捕頭身邊，這小子雖然成天嘻嘻哈哈，口無遮攔，卻是個心細如發體貼善良的好孩子。此時，女捕頭最不想看的就是他那雙至誠明澈的眼睛，她討厭別人關心她，抑或是害怕別人關心她。
“那個藥其實對你的身體也不好，是不是？”小鐵還在不停追問。
女捕頭強顏歡笑道：“你個小鬼，連自己都顧不過來，還瞎操閑心，喝你的酒去。”重重地在小鐵肩頭推了一把，小鐵站立不穩，正要撞在那油膩小二的身上，誰知這小二很不經意地腳下一轉，身形一晃，輕輕鬆鬆地避開來。女捕頭看著小鐵一臉神傷地坐迴兄弟桌，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感動，忍不住暗罵道：“傻小子！”隨即把目光轉向這個麵目可憎，滿身油汙的店小二身上，她實在想不到這樣一個平凡得近乎卑賤的小二竟然會有一身上乘武功。
這店小二卻滿臉堆笑地將一碟泡菜擺在女捕頭麵前，討好地說道：“小店招待不周，這盤泡菜是本店精心醃製，給您下饅頭的。”女捕頭一眼瞥見他露在袖口外麵的半截手臂，上麵赫然紋著一隻蝙蝠刺青，頓時心靈神會，故意將水壺撞落，店小二本能地伸手去撈，手法極為高明，水壺非但無恙，而且一滴茶水也未濺出。就在這時，一幹大男人正要舉杯痛飲，女捕頭卻突然從腰間抽出赭銀長鞭，手腕似隨手拈花般輕輕一抖，動作幹淨而漂亮，長鞭像條靈活而又訓練有素的赤練蛇一般，從眾男兒手中迂迴縈繞，八隻酒杯俱落於地下摔得粉碎，酒水灑落處，地麵都被腐蝕成墨綠色。
老蔡驚唿道：“這是劇毒無比的落青淞啊！”
女捕頭收迴長鞭，撫弄著鞭梢，漫不經心說道：“虧你們還敢說久曆江湖，連他們在酒杯裏下毒的伎倆也瞧不出麽？”
小鐵不解地問道：“在酒杯裏下毒？”
老蔡道：“是了，他們把毒藥塗在抹布上，又故意把酒杯弄得很髒，這樣幫我們擦拭酒杯的時候就順道把毒留在酒杯上，真是陰險啊！”
一陣長笑從後堂傳來，隻見門簾一掀，一個高顴深目的男子走出來，笑著對女捕頭說道：“真不愧是‘長虹一鞭絕紅塵’的晏翎晏女俠，江湖傳言晏女俠隻要一鞭揮出，便能令人身首異處，永絕紅塵，陸某本來以為言過其實，今日得見您這手‘一鞭破八杯’的俊功夫，才真正心服口服啊！”
脾氣最為火爆的阿木不想再聽他囉嗦，一掌將桌子拍碎，喝道：“好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賊匪，招子也不放亮點，竟惹到聖獄門的頭上來了！你們三個誰站出來，先跟你木爺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再說。”
那髒兮兮的小二一聽“聖獄門”三字，竟然像老鼠聽到貓的名字一樣拔腿就跑，身法快得出奇，就要奪門而出，卻發現同夥並未一起逃逸，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垂頭喪氣地退迴到同夥的身邊。那幹淨小二重重一巴掌扣在他的臉上，罵道：“你就這點出息，他媽的聖獄門也沒什麽了不起，又不能把你生吞活剝了去，至於怕成這樣嗎？”
那高顴男子再也不說一句話，冷冷應對眾好漢，他的目光陰冷而犀利，被他掃視過的人掌中都滲出細細的汗珠，每個人都很緊張，一場大戰在所難免，眾捕快也都拔劍在手，毫不示弱，他們的目光也十分警醒而凝定，似要把這三個人的每個細微動作都徹底看穿。
隻見高顴男子膝蓋彎曲，雙手突然抬起，眾捕快全都一驚，都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深不可測的男子將要出什麽怪招。誰知，這個男子竟然“噗通”一聲，幹脆地跪在晏翎麵前，雙手齊放，重重磕了個響頭，不僅晏翎吃了一驚，把他的兩個兄弟也嚇得跳了起來，接著就傳來眾捕快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
高顴男子雙手伏地，又磕了兩個響頭，虛弱地說道：“小人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衝撞聖獄門的太歲啊！實在是小人有眼無珠，不識貴人天顏，還望女俠高抬貴手，放過我等這一次。”
晏翎似笑非笑地抿著嘴，沒說一句話，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多話，每個人都在猜想晏翎下一步將要做出什麽事情來，但卻從來沒有人能摸得透這個女人的心思。
幹淨小二雖然功夫不弱，但終究年紀太輕，免不了年少氣盛，他拐了拐他身邊的髒小二，不服地問道：“聖獄門是幹什麽的？怎麽連老大都怕成這樣？”
髒小二道：“聖獄門是南朝陳國當今聖上設立的皇室監獄，直接對皇上本人負責，既是為皇帝緝拿重犯的公差衙門，又是皇帝的近身親衛隊，人數不在五百人之下，各個都是頂尖的高手。由於這些人常在江湖之中走動，所以在江湖人眼中也就成了個門派，到現在栽在他們手中的無論是綠林大盜，還是重金殺手；不管是江湖豪客，還是玄門術士，真是不計其數啊！”
幹淨小二聞言依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斜睨著晏翎說道：“就算聖獄門高手雲集，咱們也無須怕她這麽個嬌滴滴的小娘們呀！”髒小二立馬捂住他的嘴，數落道：“悄聲！你想死無葬身之地嗎？要知道聖獄門自尉遲彥之後，第二位高手就是這位晏女俠了。據說十二年前晏女俠還未入駐聖獄門之時，就在一夜之間僅憑一人之力，將北齊鮮卑士族薩和蘭奇一家滅了族……”
“你住口！”晏翎和小鐵同時厲聲喝止。眾捕快都把驚奇的目光投向晏翎，仿佛從未認識過她一樣，要知道她向來都是一副冷眼旁觀的神情，哪怕偶爾發脾氣也不過輕描淡寫，如今她卻激動到嘴唇都在顫抖，蒼白的臉上第一次泛起病態的紅潮，眼中盡是要殺人的神色。
小鐵卻清楚地知道那件事的經過，因為自他入聖獄門之日起，對這個冷淡而戒備的上司就不僅僅是崇拜之情了，所以他如癡如狂地了解關於她的每一點事跡，當然也不忘偷入檔案庫查閱她的資料，而滅亡薩和蘭奇士族之事自然是作為這位女捕頭的輝煌戰績被詳細記錄下來，隻是他不明白為何在那一役之後本來恃劍成名的她卻將寶劍投於萬丈深淵之中？她入聖獄門之後，本來與前任捕頭尉遲彥並駕齊驅，守望相助，領導聖獄門名震大江南北，但為何與尉遲彥先後離奇失蹤，曆時十載，尉遲彥依舊下落不明，她卻突然返還，而且容顏依舊？這個女子實在太過神秘太過傳奇，令他不能自持地想要走近她，探索她。
晏翎平靜下來，目光雖然依舊灼灼逼人，但語氣已經恢複平淡： “陸戎虎，陳隱鹿，薛青蝠，你們三隻怪物不是一向隻喜歡上門打劫嗎，什麽時候做起了開黑店的營生？”
陸戎虎就是這個被稱為大哥的高顴男子，他叫苦不迭地哭訴道：“我們兄弟仨也不想做這門見不得人的營生啊！隻因洛州下麵平福、酌茵、趨靈等縣鎮的人都在陸續往北搬遷，我兄弟幾番前去都撈不到任何好處，而一向民豐物埠的龍須鎮如今也變成了陰森詭異的魔窟，我兄弟仨就是白日也不敢登門造訪啊！”
晏翎忙問：“什麽樣的魔窟？”
陸戎虎壓低了嗓音道：“我等親眼所見，龍須鎮盡被一團黑雲所籠蓋， 周邊寸草不生，不斷有妖禽異獸往鎮中湧入，陰風滾滾，沙塵含腥，偶有幾聲怪叫，真令人毛骨悚然。”
阿木鄙視地笑道：“我看是某些人膽小如鼠，言辭誇大……”晏翎立掌示意他不必多言：“畢竟我們一路走來，洛州官道上都荒蕪人煙，這絕不是繁華都城的邊境該有的跡象。所以是否危言聳聽，我們一探便知。”
陸、陳、薛三兄弟盡皆變色道：“晏女俠還要偏向虎山行？”同時向晏翎拱手道：“晏女俠當真有須眉之風。我等就此告辭了。”
三人本準備從大門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卻被阿木跟小鐵攔住。
晏翎看都不再看他們一眼：“強盜遇上兵，還想全身而退？”
阿木附和道：“別以為賣我們個人情，說幾句諛辭，就可以一走了之。”
陸戎虎也浮現出一臉精悍之色，與剛才那副跪地求饒的卑微模樣判若兩人：“我陸某人敬重各位都是成名的英雄好漢，所以剛才多有忍讓，倘若各位欺人太甚，我等也隻好亮出手段來。”
阿木大笑道：“好啊！那我們就兵刃上見真章了。”話音剛落，一劍向陸戎虎頸子上抹去，陸戎虎雖早有防範，卻沒想到對方竟然會從這個角度出劍，防不勝防，倉皇之間隻來得及向後笨拙地退了小半步，半片衣領照樣被阿木割了下來，陸戎虎大叫一聲，真如餓虎般向阿木撲過去，使一對精鐵利虎爪向阿木左右夾擊，立馬逼得阿木險象環生。一向寡言少語的榮寶是阿木最鐵的兄弟，見他左支右絀，拔劍上前助陣，這才隻跟陸戎虎戰個平手。
老胡刀法了得，一人獨對陳隱鹿的鋃鐺錘，兵器上雖然吃虧，卻能迭出奇招。薛青蝠輕功卓絕，飛來撲去，如馮虛禦風，極難捉摸，小鐵、老蔡、曹啟三人隻有上前合圍，才勉強戰個平手。
苦戰良久，雙方均未分出勝負。晏翎終於按耐不住，長鞭出擊，先伸入老蔡這邊的戰團，隻是她的長鞭並不是揮向薛青蝠，而是卷住小鐵的腳踝往後一帶，小鐵打個趔趄，單膝跪倒，本來直刺的一劍變成下劃，正逢薛青蝠飛身躍起，這一劍正劃向薛青蝠的腿脛，“刺啦”一聲，薛青蝠的褲腿連帶血肉都被小鐵開了個口，血流如注。輕功本靠的就腿上功夫，薛青蝠腿上受創便如蝙蝠折了羽翼，不可能再輕易躲閃三人的夾攻，不時便被製服。
晏翎掉轉長鞭，探入阿木這邊的戰圈，正值陸戎虎惡狠狠地將虎爪扣向阿木的左肩，阿木想撤劍迴救已然來不及，榮寶雖然緊跟在陸戎虎背後遞出一劍，但終究晚了一步，陸戎虎完全可以在傷了阿木之後側身躲開，這一劍如果控製不好很有可能也刺在阿木身上。陸戎虎以為得逞，禁不住暗暗發笑，突然手背一涼，左手上的利虎爪竟然不翼而飛，自己這一掌卻收勢不住，正扣在阿木左肩護甲上，護甲表麵裝有綿綿密密的小倒刺，紮在手上猶如萬千蟲蟻啃食，痛癢難當。陸戎虎吃痛之下腳步也放緩了，此時榮寶的一劍也剛好遞到，正抵住他的背心。晏翎的長鞭卷著陸戎虎的利爪，猛力向陳隱鹿擲去，陳隱鹿打鬥正酣，不明空中飛來何物，一記重踢把老胡逼退了兩步，然後交叉著雙錘想要將這不明物體架開。鋃鐺錘無疑是最堅厚的盾牌，利虎爪無疑是最鋒利的戈矛，兩物相撞，激起一片火花，“當當”數聲，鏗鏘震耳，蕩人心旌。利虎爪的五指分別嵌入兩隻鋃鐺錘，陳隱鹿一時間難以分扯開來，又見老胡的大刀從中路斫來，隻有彎腰向後撲倒，這一落地，便有兩把劍指著他的咽喉。晏翎眼疾手快，洞若觀火，三招之內便製對手於無形，人卻還在椅子上做得四平八穩。
陸戎虎和薛青蝠都俯首任縛，陳隱鹿依然神情倨傲，單隻望著晏翎道：“老子栽在你晏女俠手裏心服口服。”意思說他隻是敗在晏翎一人手下。
晏翎笑道：“聖獄門牢房寬敞，你們在裏麵有吃有住，不用再為生計奔波拚命，豈不是好事一樁？”轉頭對眾捕快正色道：“小鐵，榮寶，阿木，曹啟，川子，你們五人連夜壓著犯人迴大都去吧！”
眾人大驚，齊聲問道：“這是為何？”
晏翎道：“此去龍須鎮異常兇險，生死未卜，而皇上對於此次索蘭金輪被劫一事十分看重，限我等一月之內必須追迴聖物，所以這三個人犯也算是你們五人的免罪符，屆時如果還是收不到我的飛鴿傳書，就說明我等已經遇難，可再上奏皇上多派人手，勢必攻克龍須鎮。”她從懷中掏出一支竹笛，鄭而重之地遞給小鐵：“你可帶著此物上紫薇山禦靈宗找靈樞散人，她與我有舊，現在已經得道，倘若龍須鎮真有妖魔作祟，此人可助聖獄門一臂之力。”
小鐵定定地望著晏翎，雙手一陣顫抖，竟然無力去接竹笛，他心裏清楚，如果他們九人都闖入龍須鎮，大有可能全軍覆沒，所以晏翎將他們年紀較輕的人分成一組，以押解強盜迴京為由，先堵住宣帝的嘴，到時候隨便找幾個犯案扣在三人頭上，宣帝自然也不能追究五人的瀆職之罪，頂多隻能算是中途有變，這樣他們的五條小命兒算是保住了，隻可惜另外四人就……
晏翎見小鐵半天不動，板起臉來，將竹笛硬塞給小鐵：“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叫你拿著就拿著。”又對其他三人說道：“老胡，老蔡，紀尤，你們就跟我前往龍須鎮吧！”
“是”老胡和紀尤幹脆地領命。
老蔡卻道：“頭兒，這又是何苦呢？咱們完全可以取道西北，翻山越嶺雖然耗時，總好過拿自己這條命來賭啊！”這個問題正是縈繞眾人心頭已久的問題，隻是誰也不敢問出口。
晏翎望著黑黢黢的遠山，喃喃說道：“百姓何辜？蒼生何辜？既然洛州城下麵的百姓正處於一場災難之中，我輩中人就要挺身而出，除魔衛道。”
老蔡小聲道：“洛州城可是北周朝的地方……北周素來與我陳國為敵……”意思是說北周既是我朝敵國，有此禍事豈不正好。
晏翎失望地搖了搖頭：“老蔡，我原以為你是最為豁達的人，沒想到你也還是拘泥於國界之分。我隻堅信無論是周是陳，那百姓可是天下的百姓，都是無辜的蒼生，都是我等要為之拔劍守護的對象。”
眾人一聽此話，有的倍感慚愧，有的感覺正氣一壯，紛紛對晏翎肅然起敬。
小鐵悄悄竄到老蔡身邊，嬉皮笑臉地說道：“蔡老哥，不如咱倆換換，你去押囚犯，我去闖龍須鎮？”
“這……”
“小鐵，你是不是連我的話都不聽？”晏翎終於板起了麵孔。小鐵低下頭來，連聲說道：“聽，你的話我都聽。”
這樣，聖獄門九人分成兩隊，一隊向西，一隊向東，前途茫茫，生死不知……
遠山寂寞，衰草枯楊，渾濁的溪流中漂浮著姿態各異的戰士的屍體，野火吞噬後的大地荒涼而頹廢，焦黑的枝椏上懸掛著殘肢斷體以及各色敗倒的旗幟：宇文氏的、拓跋氏的、姚氏的、爾朱氏的。暗夜迷茫，混沌不清，偶有幾聲慘厲的怪鳴於不知名的角落飄忽而來，像是禿鷲食屍時發出的歡唿聲，又仿佛是戰死的亡靈冥冥不散的怨道。
沉默的黑衣女子從容地在這片頹敗的戰場上穿插而過，在她清麗秀美的容顏上看不到任何悲傷之色，但她清澈的眼眸中分明又透露著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
環視著遍野橫斜的屍體，一滴淚珠自黑衣女子的眼角滑落，她努力一甩頭，將這滴淚珠甩開，又用手指拭了拭眼角，生怕跟在她身後的八個男子看到任何流淚的痕跡，她怕他們會笑話她軟弱，哪怕女人在男人麵前哭泣本來就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你們幾個混蛋，都沒吃飯啊！給我走快點。”黑衣女子惡狠狠地衝身後那八個勁裝急服的男子喊了一句，她的聲音本就細膩甜美，即使是喊叫出來也顯得格外斯文，但對於那八個鐵血男兒來說卻十分有威懾力，使得他們馬上禁聲，不敢抱怨，隻有年紀最輕，行事最為浮躁的小鐵迴了句：“老大，不是我們不想快啊！隻是這地上伏的屍體實在太多，我們一路上左閃右避的，就怕踩著。”
黑衣女子冷冷地說道：“那就直接從他們身上踏過去，踩過去，反正他們都已經死了，也不會感覺到痛。總之，今天晚上一定要趕到龍須鎮。”這個頑皮跳脫的少年男子也不敢多話了，他素來清楚這個女頭領剛烈決絕的脾氣，不然以她這樣一個嬌弱的女兒身，任她武功怎樣高強，能力怎樣出眾，卻也難以讓這一幫心高氣傲、互不買賬的鐵血男兒馴服。
一行九人穿過溪微嶺，就上了去洛州的官道。一路走來連販夫走卒都不見一個，若不是道路兩旁不時出現殘損的路標，這樣寂寞荒涼的氣氛足會讓人覺得是在深山老林中行走。
兩點微弱的燈光闖進這群幾乎有些泄氣的人們的眼簾，也給這死氣沉沉的官道增添了幾分人氣，小鐵激動地拽住黑衣女子的衣袖嚷道：“老大，快看，是一家客棧。”黑衣女子甩開少年捕快的手：“客棧就客棧，你這樣激動幹什麽？多大的人了也不會學得矜持穩重些！”小鐵不敢說話了，其他人卻都勸道：“老大，咱們反正已經上了洛州官道，那龍須鎮不過是洛州下麵一個轄鎮，應該也不遠，咱們進客棧歇歇，也費不了多少時候。”
黑衣女子依然不動聲色。老胡一向沉默寡言，也忍不住道：“老大，這北方的寒風不比南方，簡直是鑽進骨子裏的冷。我看咱們兄弟幾個不妨就到客棧裏頭胡亂歇息個把時辰，主要是弄幾盅燒酒來吃吃，等驅了寒，養足了精神，趕起路來還更快些呢！”
女捕頭對老胡一向敬重，也實在不想拂逆眾意，於是微微點了下頭，算是答應了，眾人一陣歡唿，紛紛朝客棧奔去。
客棧名為翠雲軒，名字既好聽又雅致，實則是一間簡陋殘破的土坯房，說它是客棧已是褒獎，充其量不過是一間茶寮。眾人都是行走慣江湖的，自然不會在意客棧的好壞優劣，此刻能有這麽個避風的所在，已感到莫大的滿足，若能再吃上幾盅熱滾滾的燒酒，那真是天賜的福分。幾個小二雖然都長得不那麽和善，好在他們態度還算殷勤恭敬，眾捕快也就樂嗬嗬地圍在一桌坐了下來。
女頭領另尋一桌正要坐下，無意間瞟到小二油膩膩的袖口，那上麵的油漬若是都擰下來，隻怕也能炒上幾盤菜了。她厭惡地皺了皺眉，低聲道：“你把這桌椅都給我好生擦擦。”
“好嘞！”這小二麻利地用袖口左一把，右一把地抹在桌椅上，結果本來就很油膩的桌椅變得更油了。小鐵知道他的上司十分好潔，趕快上前把裹傷用的紗布扯出一大截來，在長春凳狠狠繞了幾圈，對女捕頭笑道：“老大，可以坐了。”女捕頭這才怏怏不快地坐了下來。
最為豪爽的老胡嗬嗬笑道：“小二，給咱們切十斤熟牛肉，燙二十斤燒刀子，要燙得滾滾的給咱們端上來，銀子絕不短你的。”
“好嘞。”這個油膩膩的店小二應吩咐退到後堂張羅去了，又走出一個笑容可掬的幹淨小二，徑直走到女捕頭跟前，十分恭敬地問道：“敢問這位女主顧想來些什麽？”女捕頭有些氣促道：“給我來兩個饅頭，一壺熱茶就行了。”
不一會兒，熱氣騰騰的牛肉、饅頭和燒酒便都端上來了，眾人照例全部用銀針試過，都沒什麽異樣。女捕頭拿起茶盞正準備倒茶，卻看見杯底黃澄澄的不知道糊了一層什麽，頓時五內翻騰，惡心不已，這小二十分有眼色，趕忙拿起肩頭的抹布在杯子裏攪了幾轉，這下，女捕頭更覺得惡心了，就連那些豪放的男人們也忍不住嚷嚷起來：“媽的，咱們就算再怎樣不怕髒，也不能就這麽敷衍老子，看看，這杯子裏都糊的什麽？快點給老子擦幹淨。”
女捕頭微微一撇嘴，兀自從懷中掏出隨身攜帶的琉璃盞，將熱茶倒於其中，又取出一個碧玉小瓶，從中倒出一顆橙色丸藥，想了想，還是把丸藥掰成半顆拋入茶水中。丸藥遇水即化，水麵翻滾不止，仿佛就要沸騰起來，待熱氣一過，茶水已經蛻變成一種如葡萄美酒似的胭脂色。女捕頭仰起頭來，將茶水一飲而盡，她蒼白的臉上這才泛起幾絲紅暈，急促的唿吸也才平和下來。
“你怎麽在吃藥，你病了是不是？”小鐵不知何時已坐在女捕頭身邊，這小子雖然成天嘻嘻哈哈，口無遮攔，卻是個心細如發體貼善良的好孩子。此時，女捕頭最不想看的就是他那雙至誠明澈的眼睛，她討厭別人關心她，抑或是害怕別人關心她。
“那個藥其實對你的身體也不好，是不是？”小鐵還在不停追問。
女捕頭強顏歡笑道：“你個小鬼，連自己都顧不過來，還瞎操閑心，喝你的酒去。”重重地在小鐵肩頭推了一把，小鐵站立不穩，正要撞在那油膩小二的身上，誰知這小二很不經意地腳下一轉，身形一晃，輕輕鬆鬆地避開來。女捕頭看著小鐵一臉神傷地坐迴兄弟桌，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感動，忍不住暗罵道：“傻小子！”隨即把目光轉向這個麵目可憎，滿身油汙的店小二身上，她實在想不到這樣一個平凡得近乎卑賤的小二竟然會有一身上乘武功。
這店小二卻滿臉堆笑地將一碟泡菜擺在女捕頭麵前，討好地說道：“小店招待不周，這盤泡菜是本店精心醃製，給您下饅頭的。”女捕頭一眼瞥見他露在袖口外麵的半截手臂，上麵赫然紋著一隻蝙蝠刺青，頓時心靈神會，故意將水壺撞落，店小二本能地伸手去撈，手法極為高明，水壺非但無恙，而且一滴茶水也未濺出。就在這時，一幹大男人正要舉杯痛飲，女捕頭卻突然從腰間抽出赭銀長鞭，手腕似隨手拈花般輕輕一抖，動作幹淨而漂亮，長鞭像條靈活而又訓練有素的赤練蛇一般，從眾男兒手中迂迴縈繞，八隻酒杯俱落於地下摔得粉碎，酒水灑落處，地麵都被腐蝕成墨綠色。
老蔡驚唿道：“這是劇毒無比的落青淞啊！”
女捕頭收迴長鞭，撫弄著鞭梢，漫不經心說道：“虧你們還敢說久曆江湖，連他們在酒杯裏下毒的伎倆也瞧不出麽？”
小鐵不解地問道：“在酒杯裏下毒？”
老蔡道：“是了，他們把毒藥塗在抹布上，又故意把酒杯弄得很髒，這樣幫我們擦拭酒杯的時候就順道把毒留在酒杯上，真是陰險啊！”
一陣長笑從後堂傳來，隻見門簾一掀，一個高顴深目的男子走出來，笑著對女捕頭說道：“真不愧是‘長虹一鞭絕紅塵’的晏翎晏女俠，江湖傳言晏女俠隻要一鞭揮出，便能令人身首異處，永絕紅塵，陸某本來以為言過其實，今日得見您這手‘一鞭破八杯’的俊功夫，才真正心服口服啊！”
脾氣最為火爆的阿木不想再聽他囉嗦，一掌將桌子拍碎，喝道：“好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賊匪，招子也不放亮點，竟惹到聖獄門的頭上來了！你們三個誰站出來，先跟你木爺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再說。”
那髒兮兮的小二一聽“聖獄門”三字，竟然像老鼠聽到貓的名字一樣拔腿就跑，身法快得出奇，就要奪門而出，卻發現同夥並未一起逃逸，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垂頭喪氣地退迴到同夥的身邊。那幹淨小二重重一巴掌扣在他的臉上，罵道：“你就這點出息，他媽的聖獄門也沒什麽了不起，又不能把你生吞活剝了去，至於怕成這樣嗎？”
那高顴男子再也不說一句話，冷冷應對眾好漢，他的目光陰冷而犀利，被他掃視過的人掌中都滲出細細的汗珠，每個人都很緊張，一場大戰在所難免，眾捕快也都拔劍在手，毫不示弱，他們的目光也十分警醒而凝定，似要把這三個人的每個細微動作都徹底看穿。
隻見高顴男子膝蓋彎曲，雙手突然抬起，眾捕快全都一驚，都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深不可測的男子將要出什麽怪招。誰知，這個男子竟然“噗通”一聲，幹脆地跪在晏翎麵前，雙手齊放，重重磕了個響頭，不僅晏翎吃了一驚，把他的兩個兄弟也嚇得跳了起來，接著就傳來眾捕快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
高顴男子雙手伏地，又磕了兩個響頭，虛弱地說道：“小人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衝撞聖獄門的太歲啊！實在是小人有眼無珠，不識貴人天顏，還望女俠高抬貴手，放過我等這一次。”
晏翎似笑非笑地抿著嘴，沒說一句話，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多話，每個人都在猜想晏翎下一步將要做出什麽事情來，但卻從來沒有人能摸得透這個女人的心思。
幹淨小二雖然功夫不弱，但終究年紀太輕，免不了年少氣盛，他拐了拐他身邊的髒小二，不服地問道：“聖獄門是幹什麽的？怎麽連老大都怕成這樣？”
髒小二道：“聖獄門是南朝陳國當今聖上設立的皇室監獄，直接對皇上本人負責，既是為皇帝緝拿重犯的公差衙門，又是皇帝的近身親衛隊，人數不在五百人之下，各個都是頂尖的高手。由於這些人常在江湖之中走動，所以在江湖人眼中也就成了個門派，到現在栽在他們手中的無論是綠林大盜，還是重金殺手；不管是江湖豪客，還是玄門術士，真是不計其數啊！”
幹淨小二聞言依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斜睨著晏翎說道：“就算聖獄門高手雲集，咱們也無須怕她這麽個嬌滴滴的小娘們呀！”髒小二立馬捂住他的嘴，數落道：“悄聲！你想死無葬身之地嗎？要知道聖獄門自尉遲彥之後，第二位高手就是這位晏女俠了。據說十二年前晏女俠還未入駐聖獄門之時，就在一夜之間僅憑一人之力，將北齊鮮卑士族薩和蘭奇一家滅了族……”
“你住口！”晏翎和小鐵同時厲聲喝止。眾捕快都把驚奇的目光投向晏翎，仿佛從未認識過她一樣，要知道她向來都是一副冷眼旁觀的神情，哪怕偶爾發脾氣也不過輕描淡寫，如今她卻激動到嘴唇都在顫抖，蒼白的臉上第一次泛起病態的紅潮，眼中盡是要殺人的神色。
小鐵卻清楚地知道那件事的經過，因為自他入聖獄門之日起，對這個冷淡而戒備的上司就不僅僅是崇拜之情了，所以他如癡如狂地了解關於她的每一點事跡，當然也不忘偷入檔案庫查閱她的資料，而滅亡薩和蘭奇士族之事自然是作為這位女捕頭的輝煌戰績被詳細記錄下來，隻是他不明白為何在那一役之後本來恃劍成名的她卻將寶劍投於萬丈深淵之中？她入聖獄門之後，本來與前任捕頭尉遲彥並駕齊驅，守望相助，領導聖獄門名震大江南北，但為何與尉遲彥先後離奇失蹤，曆時十載，尉遲彥依舊下落不明，她卻突然返還，而且容顏依舊？這個女子實在太過神秘太過傳奇，令他不能自持地想要走近她，探索她。
晏翎平靜下來，目光雖然依舊灼灼逼人，但語氣已經恢複平淡： “陸戎虎，陳隱鹿，薛青蝠，你們三隻怪物不是一向隻喜歡上門打劫嗎，什麽時候做起了開黑店的營生？”
陸戎虎就是這個被稱為大哥的高顴男子，他叫苦不迭地哭訴道：“我們兄弟仨也不想做這門見不得人的營生啊！隻因洛州下麵平福、酌茵、趨靈等縣鎮的人都在陸續往北搬遷，我兄弟幾番前去都撈不到任何好處，而一向民豐物埠的龍須鎮如今也變成了陰森詭異的魔窟，我兄弟仨就是白日也不敢登門造訪啊！”
晏翎忙問：“什麽樣的魔窟？”
陸戎虎壓低了嗓音道：“我等親眼所見，龍須鎮盡被一團黑雲所籠蓋， 周邊寸草不生，不斷有妖禽異獸往鎮中湧入，陰風滾滾，沙塵含腥，偶有幾聲怪叫，真令人毛骨悚然。”
阿木鄙視地笑道：“我看是某些人膽小如鼠，言辭誇大……”晏翎立掌示意他不必多言：“畢竟我們一路走來，洛州官道上都荒蕪人煙，這絕不是繁華都城的邊境該有的跡象。所以是否危言聳聽，我們一探便知。”
陸、陳、薛三兄弟盡皆變色道：“晏女俠還要偏向虎山行？”同時向晏翎拱手道：“晏女俠當真有須眉之風。我等就此告辭了。”
三人本準備從大門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卻被阿木跟小鐵攔住。
晏翎看都不再看他們一眼：“強盜遇上兵，還想全身而退？”
阿木附和道：“別以為賣我們個人情，說幾句諛辭，就可以一走了之。”
陸戎虎也浮現出一臉精悍之色，與剛才那副跪地求饒的卑微模樣判若兩人：“我陸某人敬重各位都是成名的英雄好漢，所以剛才多有忍讓，倘若各位欺人太甚，我等也隻好亮出手段來。”
阿木大笑道：“好啊！那我們就兵刃上見真章了。”話音剛落，一劍向陸戎虎頸子上抹去，陸戎虎雖早有防範，卻沒想到對方竟然會從這個角度出劍，防不勝防，倉皇之間隻來得及向後笨拙地退了小半步，半片衣領照樣被阿木割了下來，陸戎虎大叫一聲，真如餓虎般向阿木撲過去，使一對精鐵利虎爪向阿木左右夾擊，立馬逼得阿木險象環生。一向寡言少語的榮寶是阿木最鐵的兄弟，見他左支右絀，拔劍上前助陣，這才隻跟陸戎虎戰個平手。
老胡刀法了得，一人獨對陳隱鹿的鋃鐺錘，兵器上雖然吃虧，卻能迭出奇招。薛青蝠輕功卓絕，飛來撲去，如馮虛禦風，極難捉摸，小鐵、老蔡、曹啟三人隻有上前合圍，才勉強戰個平手。
苦戰良久，雙方均未分出勝負。晏翎終於按耐不住，長鞭出擊，先伸入老蔡這邊的戰團，隻是她的長鞭並不是揮向薛青蝠，而是卷住小鐵的腳踝往後一帶，小鐵打個趔趄，單膝跪倒，本來直刺的一劍變成下劃，正逢薛青蝠飛身躍起，這一劍正劃向薛青蝠的腿脛，“刺啦”一聲，薛青蝠的褲腿連帶血肉都被小鐵開了個口，血流如注。輕功本靠的就腿上功夫，薛青蝠腿上受創便如蝙蝠折了羽翼，不可能再輕易躲閃三人的夾攻，不時便被製服。
晏翎掉轉長鞭，探入阿木這邊的戰圈，正值陸戎虎惡狠狠地將虎爪扣向阿木的左肩，阿木想撤劍迴救已然來不及，榮寶雖然緊跟在陸戎虎背後遞出一劍，但終究晚了一步，陸戎虎完全可以在傷了阿木之後側身躲開，這一劍如果控製不好很有可能也刺在阿木身上。陸戎虎以為得逞，禁不住暗暗發笑，突然手背一涼，左手上的利虎爪竟然不翼而飛，自己這一掌卻收勢不住，正扣在阿木左肩護甲上，護甲表麵裝有綿綿密密的小倒刺，紮在手上猶如萬千蟲蟻啃食，痛癢難當。陸戎虎吃痛之下腳步也放緩了，此時榮寶的一劍也剛好遞到，正抵住他的背心。晏翎的長鞭卷著陸戎虎的利爪，猛力向陳隱鹿擲去，陳隱鹿打鬥正酣，不明空中飛來何物，一記重踢把老胡逼退了兩步，然後交叉著雙錘想要將這不明物體架開。鋃鐺錘無疑是最堅厚的盾牌，利虎爪無疑是最鋒利的戈矛，兩物相撞，激起一片火花，“當當”數聲，鏗鏘震耳，蕩人心旌。利虎爪的五指分別嵌入兩隻鋃鐺錘，陳隱鹿一時間難以分扯開來，又見老胡的大刀從中路斫來，隻有彎腰向後撲倒，這一落地，便有兩把劍指著他的咽喉。晏翎眼疾手快，洞若觀火，三招之內便製對手於無形，人卻還在椅子上做得四平八穩。
陸戎虎和薛青蝠都俯首任縛，陳隱鹿依然神情倨傲，單隻望著晏翎道：“老子栽在你晏女俠手裏心服口服。”意思說他隻是敗在晏翎一人手下。
晏翎笑道：“聖獄門牢房寬敞，你們在裏麵有吃有住，不用再為生計奔波拚命，豈不是好事一樁？”轉頭對眾捕快正色道：“小鐵，榮寶，阿木，曹啟，川子，你們五人連夜壓著犯人迴大都去吧！”
眾人大驚，齊聲問道：“這是為何？”
晏翎道：“此去龍須鎮異常兇險，生死未卜，而皇上對於此次索蘭金輪被劫一事十分看重，限我等一月之內必須追迴聖物，所以這三個人犯也算是你們五人的免罪符，屆時如果還是收不到我的飛鴿傳書，就說明我等已經遇難，可再上奏皇上多派人手，勢必攻克龍須鎮。”她從懷中掏出一支竹笛，鄭而重之地遞給小鐵：“你可帶著此物上紫薇山禦靈宗找靈樞散人，她與我有舊，現在已經得道，倘若龍須鎮真有妖魔作祟，此人可助聖獄門一臂之力。”
小鐵定定地望著晏翎，雙手一陣顫抖，竟然無力去接竹笛，他心裏清楚，如果他們九人都闖入龍須鎮，大有可能全軍覆沒，所以晏翎將他們年紀較輕的人分成一組，以押解強盜迴京為由，先堵住宣帝的嘴，到時候隨便找幾個犯案扣在三人頭上，宣帝自然也不能追究五人的瀆職之罪，頂多隻能算是中途有變，這樣他們的五條小命兒算是保住了，隻可惜另外四人就……
晏翎見小鐵半天不動，板起臉來，將竹笛硬塞給小鐵：“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叫你拿著就拿著。”又對其他三人說道：“老胡，老蔡，紀尤，你們就跟我前往龍須鎮吧！”
“是”老胡和紀尤幹脆地領命。
老蔡卻道：“頭兒，這又是何苦呢？咱們完全可以取道西北，翻山越嶺雖然耗時，總好過拿自己這條命來賭啊！”這個問題正是縈繞眾人心頭已久的問題，隻是誰也不敢問出口。
晏翎望著黑黢黢的遠山，喃喃說道：“百姓何辜？蒼生何辜？既然洛州城下麵的百姓正處於一場災難之中，我輩中人就要挺身而出，除魔衛道。”
老蔡小聲道：“洛州城可是北周朝的地方……北周素來與我陳國為敵……”意思是說北周既是我朝敵國，有此禍事豈不正好。
晏翎失望地搖了搖頭：“老蔡，我原以為你是最為豁達的人，沒想到你也還是拘泥於國界之分。我隻堅信無論是周是陳，那百姓可是天下的百姓，都是無辜的蒼生，都是我等要為之拔劍守護的對象。”
眾人一聽此話，有的倍感慚愧，有的感覺正氣一壯，紛紛對晏翎肅然起敬。
小鐵悄悄竄到老蔡身邊，嬉皮笑臉地說道：“蔡老哥，不如咱倆換換，你去押囚犯，我去闖龍須鎮？”
“這……”
“小鐵，你是不是連我的話都不聽？”晏翎終於板起了麵孔。小鐵低下頭來，連聲說道：“聽，你的話我都聽。”
這樣，聖獄門九人分成兩隊，一隊向西，一隊向東，前途茫茫，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