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到了擦黑天,大雨來了,鋪天蓋地的,像有人從天上往下倒一樣,而且一落(下)就是好幾天,到第五天早晨,才終於小了,但天還是陰沉沉的,淅淅瀝瀝的落著小雨。珠溪河也漲了水,水倒是不急,慢慢的一點一點的往上漲,河邊上的一些住家戶,房子已經遭淹了,屋頭的東西搬出來,亂七八糟的堆到地勢高的對方。河邊上,也有人忙來忙去:有戴鬥篷(鬥笠)披蓑衣,拿了釣竿釣魚的;有拿著背篼、箢篼,專門找那跑水的缺口,撮上水(指逆著水流往上遊)泥鰍、黃鱔和魚兒的;有在竹竿上綁起鐵鉤子,鉤上頭漂下來的桌子、板凳、死豬、死羊或者其他東西的;也有鳧水得行(水性好)、幹脆脫了衣裳褲子,下河去撈的。

    張耗兒跟老挑兩個在茶館裏打了哈兒牌,覺得沒得意思,就去找莽哥,想喊他到鄉壩(農村)去,看能不能從哪裏弄個雞娃子(雞)迴來吃,到崖洞一看沒得人,就順到土路,一步一滑的下來,卻看到莽哥一個人雙手支著下巴,坐到欄杆市街外頭的河邊,就輕手輕腳走過去,想要嚇他一跳;走到跟前,發現莽哥臉上陰得當時的天氣一樣,嘴巴裏自言自語的說道:“撕龍袍是他,汙娘娘也是他……”

    張耗兒喊了兩聲,見莽哥沒得反應,伸手推了他一下,莽哥轉過腦殼,看到是他兩個,笑罵道:“你兩個狗日的想嚇死人索,莫聲莫氣(悄無聲息)的,跟鬼一樣。”

    張耗兒笑道:“老子喊你好幾聲,你都沒聽到,還說老子們莫聲莫氣。”接著問道“你娃娃這幾天跑哪去了,連個人影子都看不到?”

    莽哥笑笑,道:“還能跑哪去,白天在崖洞睡瞌睡,晚上照看維臣。”

    張耗兒哦了一聲,又道:“將才老子聽到你說啥子娘娘龍袍,你娃娃想當皇帝?”

    莽哥哈哈笑了幾聲,在張耗兒肩膀上拍了一下,將要說話,看到他皺起眉毛,咧了一下嘴巴,嘴裏還嘶的一聲,就像是把他拍痛了一樣,就問道:“啷個了?”

    張耗兒還沒來得及說話,老挑搶先一步答道:“啷個了?遭麻娃子打了!”

    老挑之所以叫老挑,就是本來沒得事,他也要給你挑起點事,何況現在張耗兒確實是挨打了。莽哥一聽,逼到張耗兒脫了衣裳讓他看,看到張耗兒身上青一團、紫一團,臉色馬上變了,問道:“哪個麻娃子?是不是那天我們在大橋上碰到的那個?”

    張耗兒沒有正麵迴答,隻是說:“算了,莽哥,都過去了。”

    莽哥冷冷一笑,眼神跟到變冷,道:“耗兒,你娃娃是越長越有出息了哈,挨了打都不敢說一聲了?走,帶老子去找他們。”

    到了這個時候,張耗兒曉得,即使他不帶莽哥去找麻娃子,他自己也會去,隻好跟老挑三個,帶到莽哥,滿街上找人。路上,老挑自然少不了把麻娃子幾個的事情,添鹽加醋的跟莽哥說了一遍,聽得莽哥連罵沒得卵用。

    原來,前段時間,從仁壽來了幾個扒二哥,帶頭的叫麻娃子,一來珠溪河,就說珠溪河是他們幾個的地盤了,本地的扒二哥想偷可以,但必須六、四抽頭,他六,別人四,否則讓他曉得,不管是哪個,看到一次打一次。珠溪河的扒二哥們當然不肯,約起來和麻娃一夥打了幾架,但是,麻娃一夥心齊手黑,珠溪河的扒二哥打一架輸一架,逐漸的讓麻娃子幾個在珠溪河充了大——這種事,七爺他們是不管的。

    前天,張耗兒將將摸了個包,就遭麻娃子的一個兄弟夥看到,跟麻娃子說了,麻娃子就帶樂幾個弟兄夥,把張耗兒摸來的包包搶了,痛扁(打)了他一頓。

    三個人轉了好幾條街,找了七、八個茶館,也沒有找到麻娃子,卻在中街子祥福居茶館,找到麻娃子一個叫黑狗兒的兄弟夥,莽哥二話不說,上去抓起黑狗兒的衣領,啪、啪、啪幾耳什(耳光)扇過去,對他說道:“你迴去跟麻娃子講,喊(叫)他拿兩百塊錢來,跟我的兄弟夥道歉,然後馬上從珠溪河滾出去,不然,老子見他一迴打一迴,你就說,這是珠溪河朱幺爺說的!”

    黑狗兒看到莽哥他們有三個人,沒有還手,用手摸了一下嘴巴邊上的血,突然望到莽哥三個後頭,笑了。莽哥轉過腦殼,看到那天在大橋上見過的那個臉上有疤的年輕人,帶著五、六個弟兄夥,正慢吞吞的走過來。那個臉上有疤的年輕人也看到莽哥有些麵熟,隻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但莽哥將才那一番話,卻聽得真真切切,當下冷笑幾聲,說道:“哦喲,朱幺爺當真好兇哦,見我一次打一次,硬是霸道哈?啷個?現在老子來了,你是想在這裏打,還是出去打?”

    莽哥一聽年輕人說話的口氣,就曉得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麻娃子,沒有動手,裂開嘴巴笑了,道:“隨你便,不過,在這裏打爛老板的家什是要賠錢的。”

    麻娃看到莽哥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心裏反而沒得底了,他來珠溪河兩個多月,莽哥朱幺爺的大名還是聽說過,他曉得,自己這夥人早晚要跟朱幺爺幹一場,否則,怕是在珠溪河立不穩腳。好在珠溪河的其他扒二哥,已經基本上遭他們打服了,剩到莽哥一個,也就不足為慮。但麻娃子還是不敢大意,畢竟這裏是珠溪河,不是仁壽,因此道:“這樣吧,明天上午,我在張家橋橋頭上的茶館,請朱幺爺喝茶!”

    “要得。”莽哥想都沒有想,就答應了,這幾天,他正在考慮自己侄兒的事,不想在本街上太招搖,聽麻娃子一說,正中下懷。麻娃聽到莽哥答應下來,說了幾句麵子話,帶到幾個弟兄夥走了。

    張耗兒曉得莽哥一向說話算話,既然答應了麻娃子,明天就肯定會去,連忙說:“我去喊人!”

    他的意思是去找人,明天跟到一路(一起)去張家橋。莽哥笑道:“你去喊哪個?你龜兒子要是喊得到人,還會遭打得那麽慘?”

    張耗兒一想也是,正要說話,老挑在一邊問道:“那明天你還去不?”

    莽哥道:“當然去啊,不去二迴(以後)在珠溪河,還操(混)啥子?”

    老挑聽了,忙說自己明天有事。莽哥笑道:“沒得關係,明天你們哪個都不要跟到去,我一個人去就要得了。”

    張耗兒卻喊了起來:“錘子!你一個人去啷個得行(怎麽行),那夥人手黑得很,又齊心,你去了,還不遭打成粑粑(意為被人打扁了)”

    莽哥笑道:“你娃娃把心放到肚皮裏頭就是了,老子長了這麽大,打的架還少了?也沒有見老子少一根寒毛。”

    但是張耗兒說啥子也不答應他一個人去,說要去一路去,省得他遭打死了,自己還得給他買枋子板板(棺材)。第二天上午,張耗兒提了一把豬草刀來到崖洞,莽哥看到,頓時笑得直不起腰杆,指著張耗兒,道:“你龜兒子是去打架還是殺人啊,拿那麽大一把刀做啥子?”

    張耗兒跟到笑了,道:“你曉得個錘子,老子這叫有備無患。”

    兩人一路說笑來到街上,買了幾根油條吃了,順到大路向張家橋而去——莽哥沒有勸張耗兒不去,因為他曉得,張耗兒雖然膽子不大,但很仗義,隻要他要去,張耗兒肯定會跟到,勸了也是白勸。

    張家橋是一座石頭橋,過了橋就是場了,橋這頭的路邊上,有一個茶棚子,團轉(周圍)用木頭撐起,牆是竹子錘破了夾成的。雖然時間還早,但已經有三、五幾個閑人在那裏喝茶了。

    莽哥和張耗兒走進茶棚子,挑了一張靠邊的桌子坐下來,莽哥要了茶,喊幺師把茶壺擱到桌子上,說自己摻茶,卻把茶壺蓋子放到手邊上,然後,掀起蓋碗,吹了吹,輕輕抿了兩口;張耗兒像是有些緊張,不停的往棚子外頭看。

    過了一個多鍾頭,張耗兒突然小聲說道:“來了,來了。”

    莽哥腦殼都沒有抬,也小聲道:“不要管他,喝你的茶。”

    麻娃子一夥其實早就來了,這麻娃子彎彎腸子多,聽過莽哥朱幺爺的大名,默到他有好多人,在外頭等了一個多鍾頭,肯定了隻有他兩個,才放心大膽的現身,心裏也佩服莽哥的膽子。麻娃子慢吞吞走到莽哥兩個的桌子跟前,拉開板凳上坐下來,幾個兄弟夥則坐到一邊的桌子團轉,從衣服底下取出棍棒家夥,放到桌子上。麻娃子笑道:“朱幺爺當真講信用哈,說來就來了,不是說見我一次打一次嗎,現在我來了,啷個不打了呢?”

    莽哥看都不看他一眼,依舊低著腦殼喝茶,說道:“你今天拿出兩百塊錢來,給我這個兄弟夥賠禮道歉,我放你一馬!”

    麻娃子像是聽了個十分好笑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道:“你娃娃是不是腦殼遭門夾了……”

    這句話還沒說完,莽哥突然抓起茶壺,咣的一聲,連水帶壺砸到麻娃子腦殼上,麻娃子措不及防,連人帶板凳遭砸到地上——好在茶壺的水不是才燒開的,否則光是那一壺水,就夠他受的了——沒等他反應過來,莽哥伸右手抓起茶壺蓋子,跳過去騎到他身上,左手掐住他頸子,死死摁到地上,右手的茶壺蓋子接二連三的朝麻娃子臉上砸下去。麻娃子遭掐住頸子,喊都喊不出來,隻曉得用雙手使勁撐住莽哥左手,可憐他血肉之軀,啷個遭得住莽哥這種砸法?隻砸了十來下,一張臉已經遭砸得稀巴爛,怕是連他媽老漢(父母)也未必認不出他是哪個。莽哥看到差不多了,丟了茶壺蓋子,把麻娃子拉起來,一腳把他蹬出去,上前兩步,端起旁邊一個桌麵子,砰的一聲砸到麻娃腦殼上,麻娃這才喊出聲來,慘叫一聲,癱到在地。

    事情太突然,也太快了,等麻娃子慘叫著倒在地上,他的弟兄夥那邊才有一個反應過來,拿起木棍撲過來,莽哥提起一根板凳甩過去,順手抓起張耗兒放到桌子上的豬草刀,一刀劈過去,麻娃子那個弟兄夥嚇得一縮腦殼,隻聽當的一聲響,豬草刀劈到一張桌子邊上,刀口深深的陷進去。那個弟兄夥一看,嚇得臉都綠了,連滾帶爬的跑迴去了。其他幾個爛仗看到,頓時傻了,哪裏敢亂動——這夥人跟張耗兒、荷包蛋他們打架的時候,倒是沒得一個害怕的,但啥子時候碰到過這種出手就要命的打法?

    莽哥沒有攆上去,站到原地,舉起豬草刀,冷冷的看到對方,挑釁的問道:“你們哪個不服?站出來!”

    那邊幾位看到這個樣子,個個心頭發慌,哪個還敢出來,都不由自主的搖搖腦殼。這時麻娃哼了一聲醒過來,莽哥走過去,踩到他身上,說道:

    “今天你挨了這頓打,錢,老子不要了;二迴(以後)不要在珠溪河讓老子看到你幾個,否則,還是那句話,見一次打一次,不信,你可以告(試)一哈。”

    麻娃子這個時候,眼淚鼻涕同下,鮮血熱水齊流,已經徹底崩潰,早已沒得先前的威風和囂張,二話不敢說,隻是連連點腦殼。莽哥又踢了他兩腳,這才吼了聲:滾!

    麻娃子的弟兄夥聽了,連忙過來,扶起他竄出茶棚子,跑了——從那以後,果然沒得人在珠溪河周圍再看到他們幾個。

    幾個喝茶的看到有人打架,早跑到茶棚子外頭去了,也不散,圍到門口看熱鬧。莽哥看了看打得亂七八糟的茶棚子,把茶棚子的老板喊過來,笑道:“老板,不好意思,打爛了你東西,你看好多錢,我賠。”

    茶棚子老板連忙擺手:“莫得事,莫得事,我喊人修一下就是了。”

    他見莽哥打架那個狠法,哪裏敢要他賠錢。莽哥也曉得他不敢要,拿了幾十塊錢來,放到桌子上,喊到張耗兒,出了茶棚子。

    張耗兒本來默到(以為)今天會有一場惡戰,哪曉得讓莽哥三下五除二解決了,自己連手都沒動一下,歡喜釀了(歡喜極了)。隻是,將才那種情形,不光是麻娃子幾個弟兄夥看到害怕,就連在一邊觀戰的他,心裏也是砰砰亂跳:這個龜兒子,下手也太狠了,這樣下去,早晚要出事的。於是緊走幾步,攆上莽哥,說道:“你娃娃將才是不是下手太狠了點?”

    莽哥若無其事的說:“你曉得個錘子!人少打人多,老子要是不狠點,鎮不住他們,對方一擁而上,估計現在遭打來睡起(被打得倒下)的就不是麻娃子了。”

    “那要是當真弄出個三長兩短,尤其是那一刀,那個娃娃的腦殼要是縮得慢點,啷個辦?”

    莽哥嘿嘿一笑,道:“那就該他龜兒子倒黴!”接著又說。“這件事就我們兩個曉得就行了,迴去不要亂說。”

    張耗兒點點頭:“我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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