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向陽花撒潑鹵肉店 朱幺爺鬥狠張家橋

    (一)

    珠溪河下街子、正街子、順河街三條街交界的地方,有一間雙開門的(兩扇大門)店麵,是莽哥朱幺爺的侄兒、朱大娃的鹵肉店。店麵兩丈見方多一點,進門右手方的牆邊,是一排鍋灶,朱大娃兩口子每天起早貪黑,在這裏鹵些豬頭皮、腳杆、雞、鴨、兔兒來賣;左手邊放著一張八仙桌,圍了四根長板凳,是一家人吃飯的地方;出去店麵後門往裏有個天井,兩邊各有三間大屋,頭上是一間大橫屋,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隻留了一根過道到後門;從後門出去是一個長長的斜坡,長滿了馬鞭梢、泥鰍串、麵根藤之類的雜草,兩口子殺雞宰鴨不能吃的肚雜,就丟到斜坡上,自然會有野狗拖得遠遠的吃了。斜坡下頭,就是珠溪河了。二樓跟下頭一樣,朱大娃一家用不起來,就把它租給簡州(簡陽)的客商當了庫房,收幾個租金。

    這天逢場,朱大娃兩口子早早開了門,在門口擺好案板,把頭皮、豬腳等鹵貨擺上去,朱大娃坐在案板後頭,拿起拂塵趕蒼蠅,等買主上門;偶爾看到熟人,就笑嗬嗬的打個招唿。朱大嫂坐在屋裏麵的矮板凳上,拿起鐵夾子,一根一根的拔豬頭皮、雞鴨上麵的細毛,外頭生意好的時候,也出來給朱大娃打個下手。

    朱大娃正等著生意上門,卻看到向陽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步一扭的朝自己的鹵肉攤子走過來。由於兩個人先前有過那麽一段故事,朱大哥每迴看到她,總是有些尷尬;向陽花卻是滿不在乎,來到案板跟前,和其他客人一樣,笑咪咪的跟他打了個招唿:“朱大哥,生意好噻?”

    朱大娃渾身不自在,手腳都不曉得啷個放了,但畢竟是做買賣的,生意上門,沒得不做的道理,連忙滿臉堆笑的答道:“好哦,好哦,謝嬢(謝阿姨)來點啥子?”

    向陽花掃了一眼案板上的鹵貨,道:“給我切半斤核桃肉(豬頭肉裏的瘦肉)、一根鹵兔兒,還有,再來十個鴨腳板兒(鴨掌)。嗯——這就差不多了。”

    朱大娃答應一聲,割了塊核桃肉,拿起秤杆子稱了一下,又割了一小塊加上去,說:“半斤隻多不少。我給你切一下。”

    說完,就在菜板上切了起來。向陽花也不說話,隻是笑眯眯的看到他,一雙豌豆角眼睛像是要滴出水來。快切完的時候,向陽花忽然壓矮了聲音,但恰好讓屋裏的朱大嫂聽得到,說:“我說朱大哥也是,這麽長時間,也不到我那裏去耍了;朱大哥啥子時間有空,到我那裏去喝哈兒(一會)茶耍,我才進了點上好的花茶。”

    朱大娃聽了,頓時臉紅筋漲,渾身一震,差點切了手,不曉得啷個迴答,背後的朱大嫂卻氣哼哼的來了一句:“不要臉!”

    向陽花也不冒火,笑眯眯的對朱大嫂說:“朱大嫂,這就是你不對了,我格外又沒有說啥子,隻不過是讓朱大哥去喝哈兒茶,你就拿言語傷人。”說著,又拿水汪汪的眼睛剜了朱大娃一下,道。“說不定朱大哥喜歡到我那裏喝茶呢,是不是,朱大哥?”

    盡管朱大嫂跟朱大娃一樣老實本分,但哪個女人對自己男人出去亂搞,心頭不惱火?本來看到向陽花妖妖嬈嬈的樣子,肚皮裏就有氣,又見她明目張膽的勾引自己男人,泥人也起了土性,說話也不好聽了,對向陽花說道:“我說你這個人也是,自己不要臉就算了哈,還臊皮臊事(丟人現眼)勾引別個男人,當真臉皮厚到家了哈?”

    其實,朱大娃要是有錢找個小房(小老婆),朱大嫂可能還不會說啥子,但跟向陽花這樣的女人絞到一路,卻讓她受不了。向陽花聽了朱大嫂這幾句話,突然翻了臉,抓起案板上朱大娃才包好的核桃肉,朝朱大嫂砸過去,罵道:“你這個爛婆娘,老子哪裏不要臉了,你給老子說清楚,說不清楚,今天老子撕爛你批(逼)嘴!”

    接著,推倒案板,撲進去拉扯朱大嫂。朱大嫂看到向陽花掀了自家攤子,也來了脾氣,迎到向陽花撲過來,兩個女人頓時撕打起來;朱大娃的大娃兒十一歲,看到有人欺負自己老娘,撲上去幫忙;小娃兒七歲,膽子小,嚇得坐到地上哇唧唧(形容哭聲又大又尖)的哭;屋裏屋外,亂成一團。朱大娃站到一邊,拉哪個也不是,搓著雙手,一時竟不曉得啷個辦了,嘴巴裏喊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門口很快圍了一堆看熱鬧的人,有跟到起哄架秧子的:“打哦,打哦,打死那個爛婆娘!”也有上來拉架的:“哎呀,算了,算了,打啥子哦,都是本街上的。”也有幾個不三不四的,趁拉架的時候,在向陽花屁股上摸一下,胸脯上捏兩把,占些小便宜。向陽花也不管這些,隻顧跟朱大嫂撕扯;隻是她從小沒有做過重活路,嫁到謝家後,更是掃把倒了都不扶一下,哪裏是體格粗壯的朱大嫂的對手。待眾人好歹拉開時,向陽花已經累得氣喘籲籲,臉上遭抓了幾道血印子,鼻子出了血;衣裳也遭撕爛了,露出白花花的半邊胸脯,披頭散發的,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朱大嫂則好多了,除了頸子、臉上遭抓了幾道血印子外,格外倒是沒有傷到哪裏。

    向陽花吃了大虧,對朱大嫂有些害怕,不敢再跟她拉扯,向站到一邊的朱大娃撲過去,道:“好嘛,你一家人打老子一個,老子今天不活了,死到這裏算了!”

    正鬧得不可開交,隻聽人群外頭有人喊:“讓開!讓開!做啥子嘛,給老子讓開!”

    朱大娃掙脫向陽花的撕扯,轉過腦殼一看,卻是馬隊長帶著張才生、吳輝兩個丘八,分開人群擠了進來。

    向陽花看到馬隊長,就像遭人欺負了的娃娃見了娘,又是鼻涕又是眼淚水,舔鹽加醋的將才的事訴說一遍,要他給自己作主。馬隊長看到向陽花遭整成那個樣子,有些心疼,心想:這個幺妹兒,當真舍得下本錢啊!一本正經的聽完,拉起臉車轉身,對木扥扥站到一邊的朱大娃說道:“我說你兩口子也是,夥起來欺負一個寡婦人家,成啥子體統?走!跟我到治安隊走一趟,把事情說清楚。”

    張才生跟吳輝聽了,馬上過來要抓朱大娃。團轉看熱鬧的人,看到馬隊長不問青紅皂白就要抓朱大娃,擺明了是偏向向陽花,頓時嚶嚶嗡嗡的議論起來,一個聲音大聲喊道:“不對哦,將才明明是謝幺娘自己找不自在,啷個要逮朱大哥?”

    馬隊長一看,說話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生得小眼睛,塌鼻子,尖嘴暴牙,猛然想起這個人就是那天跟羅三爺他們喝茶時,看到的扒二哥張耗兒,冷笑兩聲走過去,甩手給了張耗兒一耳光,吼道:“老子維持治安,輪到你娃娃開腔(說話)了?”

    原來馬隊長看到有點鎮不了堂子,於是槍打出頭鳥,朝張耗兒下了手。張才生和吳輝兩個當然曉得馬隊長啥子意思,從肩膀上取下槍,倒轉槍托來打張耗兒。張耗兒一看事情不好,抹了抹嘴邊的血跡,鑽出人群跑了。圍觀的人群看到,聲音果然小了。這時人群裏麵又一個聲音說道:“話不能那麽說,凡事總要講點理噻。”

    馬隊長心頭火冒,車轉身望過去,看到人群裏走出來三個人,愣了一下,馬上換了一副笑臉,拉長聲音說道:“原來是七爺索。理,當然是要講的,我隻是喊朱大哥到治安隊把事情說清楚,說清楚了當然莫得事,說不清楚,馬某也隻能公事公辦。這個年生(年頭),還是有王法的噻,哪個還會歪起說話(意為不講道理)?當然啦,馬某辦公事,如果有人要亂承頭(出頭),妨礙馬某辦公,那也莫怪馬某不給麵子。”

    這迴站出來說話的,是珠溪河第一大歪人(惡人),六合公(袍哥堂口的名字)的舵把子(龍頭大爺)包七爺,後頭跟到林小虎和王爛眼兩個管事。這幾天,七爺正因為馬隊長來珠溪河這麽長時間,沒有到他那裏去拜碼頭,心頭不安逸,現在看到馬隊長又無緣巴故欺負老實人,就站了出來——將才他跟林小虎、王爛眼兩個在煙館裏過癮,聽到說這邊有人打架,過來調解的。

    馬隊長一看是他,自然不敢像對張耗兒那樣,上去就是一耳光,但也夾槍帶棒的給他來了幾句。七爺聽了,不由得心頭火冒,正要開腔,背後的林小虎冷笑兩聲,道:“嗬嗬,好大威風,不給麵子又啷個樣?”

    其實,馬隊長跟到羅專員,大小事情也經過一些,當然不是怕事的角色,伸手拔出手槍,冷笑道:“我倒不敢啷個樣,就怕它不認黃(不講道理)。”

    團轉的人看到動了槍,紛紛讓開,空出一大塊地來,生怕打起來子彈不長眼睛,就連真正的事主朱大娃跟向陽花,也遭擠到邊上去了,中間隻剩下馬隊長、張才生、吳輝拿到槍,對準兩手空空的七爺、林小虎和王爛眼三人。

    王爛眼看到馬隊長掏出槍來,上前幾步,走到他跟前,笑道:“馬隊長,我勸你還是把槍收起來,它嚇不倒哪個,要是當真走了火,怕是不好收拾。”

    馬隊長也有些騎虎難下,他曉得,要是當真把這三位惹煩了,以後在珠溪河,肯定沒得混了;但又怕這迴服了軟,從今往後,在這一畝三分地上,就再也沒得他說話的份了。於是硬起頭皮吼道:“少給老子來這一套,我數三下,你娃娃要是不讓開,後果自負!”

    王爛眼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伸手抓住馬隊長的槍管,抵到自己額髏(額頭)上,笑嘻嘻的說道:“馬隊長,手不要抖,往這裏打!”

    七爺和林小虎跟到上前幾步,卻遭張才生、吳輝兩把槍頂住,林小虎喊道:“媽喲,硬是要幹噻?你三個龜兒子有種,今天就把老子們擱到這裏(意為弄死在這裏)!”

    就在這個時候,人群外頭有人喊道:“馬隊長,要不得,趕快把槍放下。”

    緊接著,一個胖乎乎中年人擠進人群,來到馬隊長幾個跟前,伸手把馬隊長的槍壓了下去,道:“這是做啥子嘛,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接著轉身對七爺拱拱手,笑道。“七爺,你也消消火,都不是外人,有啥子事說開了就是噻。”

    原來羅三爺在上街子聽到七爺跟馬隊長僵起來,嚇了一跳,緊趕慢趕跑下來了。如果換了格外啥子人(別的什麽人),他未必會操這個心;但馬隊長是他哥老倌的人,怕到時候出了事,牽扯上自己。

    對立的雙方看到羅三爺,都暗中鬆了一口氣:馬隊長為情勢所逼,不得不強硬到底,但要他在鬧市上開槍打人,他還不敢;七爺因為麵子問題,強行出頭,但內心也有點虛火,怕事情鬧下去,收不到場——平時袍哥堂口之間,為了爭地盤、搶買賣或者格外啥子事情,拖出槍來幹一場,也是常有的事,但是和官府這樣明火執杖的唱對台戲,他還是有些顧忌——正所謂黃麻杆打狼,兩頭害怕。

    羅三爺到場給了雙方緩和的機會,馬隊長哈哈一笑,把槍收起來,道:“其實我馬某人也不是蠻不講理,無非是職責所在,想把事主雙方帶到治安隊問個清楚,七爺非要強出頭,是不是看到馬某人耙和(軟,軟弱),好欺負?”

    七爺聽到,也借坡下毛驢,道:“隻要講道理就好說。”說著,對站在一邊、嚇得臉色蠟黃的朱大哥道。“你跟到馬隊長去,怕啥子,在珠溪河這個碼頭,我倒要看看哪個敢亂來!”

    馬隊長曉得七爺不過是說兩句麵子話,沒有跟他計較,嘿嘿笑了幾聲,對張、吳兩個一揮手,說道:“走,把朱大娃和謝幺妹兒帶到治安隊去!”

    他曉得,這種情形下,要把朱大娃兩口子都帶走,可能會真下不來台,隻好退而求次,把朱大哥跟向陽花帶走了事。朱大嫂看到男人遭帶走,跟到攆了幾步,被幾個相好的婦人好歹拉住。

    團轉的人看到事情結束,也跟到散了。羅三爺一手挽著七爺,一手拉了林小虎,要請他三個下館子(到飯館吃飯),喝點酒消消氣。隻有幾個跟朱大哥兩口子熟悉的婦人留下來,幫到朱大嫂收拾案板和滿地上的鹵貨,一邊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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