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洛林所說,美國人確實很明白。


    寒鴉號上的海盜旗一亮相,整個碼頭甚至整片海域都在突然間沸騰起來。


    人來人往,奔走相告。


    寒鴉號的船員們看得丈二摸不著頭腦,直到那兩艘美國炮艇打著非戰的信號在他們麵前組成正式的護航編隊,他們才明白,原來巴爾的摩在歡迎他們。


    高規格的歡迎。


    海軍護航,碼頭清道,一處碩大的水倉緊急開啟,七八個引航員奔跑著分散開,用接力的形式一直把寒鴉號送進這間豪華的vip船室當中。


    不多時,船舶停穩,水門閉合。


    寒鴉號上放下船板,洛林領著卡門緩步下船,站在棧道邊,看著倉裏的引航員笑而不語。


    這並不是他有意托大。


    身處在異鄉生僻,一個微笑,一句問候往往可以讓人快速融入環境,在大部分時候都是惠而不費的營生。


    但此時此刻偏偏與“大部分時候”皆有不同。


    往大了說,切薩皮克灣被沙克強勢封鎖,當年號稱大西洋明珠的巴爾的摩冷清衰敗,連排的碼頭幾乎看不到進出的商船。


    可這又不是說巴爾的摩無船。


    事實上,這裏的泊位空閑極少,就算排除漁船,海麵上也漂蕩著大量的艦艇。


    那些船大多是美法兩國的軍艦,總數或許突破二十。沿岸的炮台也都是待戰的狀態,武裝警戒一直擴大到港外60公裏,洛林遇到美國軍艦就是在那條不可見的界線上。


    這說明巴爾的摩時刻緊張著沙克的反應,風聲鶴唳,杯弓蛇影。


    而在這種狀況下,掛著海盜旗的寒鴉號突圍而入,那種期盼並且戒備,洛林可想而知。


    從小了說,加爾維斯伯爵給洛林的資料中有美國十三州全部的走私碼頭。各州的民軍由各州自己買單,在巴爾的摩交割的軍火,目標隻有大陸軍一家。


    軍火走私涉及大量的敏感物資和金錢,選擇封閉的水倉作為交貨地點無可厚非,但洛林本以為他們會在普通泊位上完成約定,然後才駛入指定的艙庫。


    直接駛入水倉,就勢關閉水門的操作未免太急迫了。


    洛林雖然有自信美國人不會為了區區一船物資轉購為搶,但少了先前的溝通,等著他們的究竟是歡迎還是盤查,洛林實在難以保證。


    眼下最好的辦法是靜觀其變,等著對方表現出交流的誠意,然後就驢下坡,站在主動位上補足缺失的信任環節。


    隻不過,對方似乎也是如此想的……


    洛林和卡門在船板邊等了許久也沒人上來接洽,水倉四周分布著三四十個持槍的精悍步兵,寒鴉號的船員也不敢下船,每個炮門都處在備勤待發的狀態。


    區區一座水倉而已……


    以寒鴉號的火力和防禦,脫出碼頭或許困難,但隻是轟塌水倉的話,一點問題也不會有。


    耐性的比拚。


    無謂的僵持持續了半個小時,洛林和卡門都沒有說話。但卡門的體力似乎到了極限,挽著洛林的胳膊越來越沉,還隱隱有些許發抖。


    洛林發現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就擺出遺憾的表情,默不作聲抬起手臂。


    卡特琳娜的聲音在甲板上響起。


    “升起船錨,打開艉樓炮門,實心彈裝填!”


    清澈的聲音迴蕩在水倉的梁柱之間,倉裏的氣氛驟然緊張。


    那些分布在各處的步兵齊齊住步,手上的長槍捏得緊緊的,想要抬槍,又不敢無令而動。


    看著他們的樣子,洛林心裏越發有底,高抬的手臂也隨之重重一揮。


    克倫和王也一左一右出現在舷邊,各自帶著三十個持槍的水手。


    “槍口向上,列隊!裝填!”


    水手們齊刷刷單膝跪倒在甲板,呲著牙咬開鉛彈的紙殼,把彈藥填進查爾維爾沉邃的槍膛。


    “待戰!等待命令!”


    咵!啦!


    所有步槍齊整高抬,槍口像刺蝟一樣升出舷外,每一把都維持著微妙的十度向上。


    水倉裏的躁動更加明顯,美國人忍耐著,依舊沒有正式地發聲。


    洛林深深地歎了口氣,挽緊卡門,轉身,複登船板。


    他鋥亮的皮靴才踏上船板,水倉的一角終於發出了有意義的聲音。


    “夠了,先生。你是來做生意的,可這咄咄逼人的樣子卻像準備要和美國開戰!”


    洛林停下腳步,頭也不迴。


    “生意是信任的延續。我本以為法國人在美國人心中擁有信任,現在看來,隻不過是一廂情願而已。”


    人群中走出一個穿著軍裝的英俊青年,麵色冷然。


    “既然你自詡是自由的朋友,你就該表現出誠意。頑強的美國人在整個西海岸對抗強大,缺醫少藥,而巴爾的摩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你應該理解,這裏容不得一絲懈怠。”


    “然而我並不理解。”洛林斜站在船板上,腰杆挺得筆直,“你們把巴爾的摩視為希望,卻坐視英國人封鎖灣口,任由向往正義的朋友屍沉大海。甚至於,我和我的船員已經曆經生死突出了重圍,你依然要我表達誠意!什麽誠意?英王親手簽署的逮捕令麽?”


    年輕人俊秀的臉上閃過一絲紅韻:“你明明知道我們隻需要你主動表明身份!”


    “我早已經表明了身份!”洛林抬手,直指向桅尖貼伏的玫瑰海盜旗,“我是自由的海盜,不法的狂徒,英國的噩夢,大海的寵兒!反倒是你,軍官先生,除了束著手在岸上苛責我,我沒有看到任何能稱之為誠意的東西。說起來,我連你的姓名都不知道。”


    年輕人愣了一下:“我是漢密爾頓,亞曆山大.漢密爾頓,來自賓夕法尼亞的伐木工,大陸軍上校,也是華盛頓總司令的侍從武官。”


    沒想到,沒見到巴爾的摩的話事人約翰.亞當斯,卻先見到了亞當斯的密友漢密爾頓……


    洛林挑了挑眉毛,手一抬命令船員解除武裝。


    “漢密爾頓上校,我是愛德華.肯維,來自路易斯安那的農夫,玫瑰海盜團的團長,同時也是路易斯安那總督,新晉路易斯安那伯爵加爾維斯先生的貨運代理人。”


    “貨運代理人?”


    “是,凡伯爵援美之物資,一旦抵達新奧爾良就會全部送進我的貨艙,由我全權負責接下來的送達、交割、協調、反饋等一切事宜。”


    洛林換上如沐春風的和煦微笑,耳聽著錨鏈嘩嘩地落水。


    “伯爵是人間的尊貴,即便抱憾亦不能自履險地。但他說正義需要流血,需要無數的人為之流血。”


    他說著,走著,邁過長長的棧道,獨自一人站到漢密爾頓上校的麵前,居高臨下。


    “上校先生,我隻是個微不足道的信差,一個自願為美利堅正義事業犧牲,流血的,微不足道的海上信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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