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第斯號的甲板上正在舉辦一場中規中矩的冷餐會。


    餐會邀請了萬聖節艦隊海軍方麵所有尉級以上軍官和商會方麵海員以上的高級船員。


    食材是昨天海陸會麵時萊希德提供的新鮮手信,隆隆的炮聲和連綿的哀號是其伴奏,遠方的火海和城鎮的廢墟則是舞台。


    因為無所事事的關係,整體氛圍勉強算是其樂融融。


    洛林和納爾遜夾著香檳的高腳杯並肩站在艦艏的護欄前,各自舉著單筒望鏡,百無聊賴眺望著陸上的戰局。


    “炸點稀疏,角度也不好,要不是占了開花彈充足的便宜,上尉的軍隊想要夷平勒弗朗索瓦怕是要費上不少工夫。”洛林砸巴著嘴,語氣裏頗有些遺憾。


    納爾遜不由笑了一聲:“聽說那些奴隸今天第一次開真炮,能打出這種效果很不錯了。”


    “但浪費時間呐……喲,教堂被炸掉了,開炮的人該被那位上帝忌恨了。”


    “德雷克,我知道你是異教徒,但你沒有任何必要在一個清教徒麵前炫耀你的信仰。”


    “我倒歉。”洛林聳聳肩放下望鏡,“提督,哪怕算上明顯飄飛的炮彈,上尉的炮隊也距離碼頭太遠,延伸射擊基本不可能夠著海岸炮台。”


    “他不是還有奴隸步兵和馬木留克麽?”


    “那些騎駑馬的騎兵也配稱為馬木留克?”洛林啼笑皆非,“算了,看在一箱好酒的份上,我給予盟友充分的信任……”


    勒弗朗索瓦在炮聲中哀嚎。


    作為馬提尼克駐島陸軍的大本營,法國人在拉特裏尼泰要塞貯存了大量新式的軍火和彈藥,這些東西陪著萊希德橫跨了半個島嶼,直到今天才正式派上用場。


    萊希德根本不打算節約彈藥。


    以練習為名,他交代給所屬炮兵的唯一命令就是打到炮管發熱為止。


    這條命令被執行了整整三個小時,直到晚上十時餘,第三門輕炮炸膛,第一次炸傷了一個白人士兵,給予步兵的掃蕩令才正式下達。


    滿懷著仇恨與希望的步兵開始衝擊那片已經被夷為平地的正麵防線,不到半個小時即告擊破,幾乎沒有遇到像樣的阻礙。


    隨即騎兵進入市區,像狩獵般在蛛網般密布的道路上追趕每一個逃散的男人和女人,在城鎮的角角落落上演起地獄般的慘劇。


    戰至此時,勒弗朗索瓦的毀滅已經徹底沒有了懸念。


    海岸炮台是對海戰鬥的巨大殺器,尤其是能夠使用開花彈的新式炮台,堪稱是木質帆船的天敵。


    但那些巨大的岸防炮無法輕易調轉炮頭,哪怕勉強調過一兩座來,炮手們也無法向著自己所保護的城市開炮。


    他們已經注定覆滅。


    洛林從未懷疑過這個結局,隻是從來沒想過萊希德會用這種極致暴虐,且完全不符合西方戰爭俗約的手段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法國人大概也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所以雙方的陣線的最近處明明隻有五六百米的距離,可直到毀滅,法國人也沒能組織起真正像樣的反擊來。


    總之,戰爭結束了。


    ……


    淩晨時分,碼頭上亮起約定的燈訊,安第斯號與幸運馬蹄鐵號依照計劃緩緩靠近碼頭,洛林眯著眼,卻在火光下看到了一幕奇景。


    對峙中的八連和奴隸,以及被八連團團保護起來的,瑟瑟發抖的勒弗朗索瓦市民……


    “命令停止入港!安第斯與幸運馬蹄鐵橫置,炮門全開,衝鋒艇下水。全員!一級戰備!”


    尖銳的哨聲在兩艘巨艦上響徹,水手們在甲板上疾奔狂唿,調轉船頭。


    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們和碼頭的距離不足百米,用肉眼就可以辨識炮台中那些岸防炮的炮口。


    假如……假如萊希德的奴隸軍在這個時候失控了……


    一群會開炮的奴隸,掌控著遍及海岸的幾乎沒有損傷的炮台,安第斯號和幸運馬蹄鐵號陷在其中,根本連一絲僥幸都不會有。


    該死,岸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洛林咬著牙關叫來亞查林:“亞查林,你帶一支火槍隊上去,找到萊希德或是他的三條走狗,帶來見我,越快越好。”


    亞查林也知道事關重大,難得地收起吊兒郎當的神態,並腿致敬,轉身下船。


    不一會,小艇沉浮著駛離安第斯號,亞查林貼近碼頭兜了一圈,很快從人群中找到萊希德,連拉帶拽把這個不安分的陸軍上尉拖到了洛林麵前。


    “萊希德上尉,我在等你的解釋!”洛林強壓著怒火說道。


    “我會解釋的,但首先請容我表達自己對你的讚賞。”


    萊希德嬉皮笑臉地把自己藏在碼頭上看不到的死角。


    “我果然沒有看錯,相比於鐵血的提督先生和缺乏創造力的少校先生,會長先生更適合主持接應我的工作。不猶豫,不慌亂,你的應對完美無缺,托你的福,那些法國佬再也沒有理由懷疑我們了。”


    “懷疑?”


    “是的,懷疑。”萊希德複述一遍,“請繼續保持警惕,會長先生。我們雖然是為戰而來的大不列顛皇家海軍,但因為撞見了奴隸的暴行,現在已經決定放棄國與國的立場,本著人道和騎士的精神,盡可能解救受災的平民了。”


    洛林一下就聽明白了萊希德的意思:“你覺得這種多此一舉的謊言有用?”


    “當然有用。”萊希德自信一笑,“這一次陸地行動持續20天,過程中沒有任何活著的俘虜,八連的士兵也從未出現在洗劫和占領的名單上。就連在勒弗朗索瓦,我的人也是貼著海岸線從北麵切入進來的,就像是艦隊派過來的特遣隊,這一點,每一個被我們救下的市民都能做證。”


    “但長達20多天的陸地行動,你不可能瞞過所有人。”


    “謠言總是無法避免的嘛!更何況我們這次還擊潰了大西洋防衛艦隊,惱羞成怒的法蘭西人有大把的理由把這場突如其來的奴隸暴動栽贓到我們頭上,畢竟,有整整五座城鎮被毀掉了。”


    洛林越聽越有興趣:“你確定能讓整件事變成栽贓?”


    “其實隻是很簡單的小伎倆。”萊希德比了個手勢,“我和兩位奴隸統領有約,放棄這一路打劫來的槍、炮、糧食和財富,留給他們用作革命的本錢。作為迴報,他們得允許我帶走可憐的鎮長和這一百多個沿路撿迴來的悲慘市民,且不能表現出我們之間有任何聯係。”


    “他們難道不覺得你的處置方式很奇怪?”


    “不覺得。因為我跟他們說,我會把這些人送到法蘭西堡,然後用他們做掩護,發動突襲摧毀法國人的新大陸艦隊。他們不是想占山為王麽?幫助我隱瞞身份對他們有利。”


    洛林在心裏理了一遍。


    隱蔽、接近、偷襲,除了過份低估了法國人的智商,又過份高估了萬聖節艦隊的破壞力,萊希德提出的行動方案確實有實現的可能。


    不過怎麽說呢……


    捏著幾千個臨時武裝的暴徒就幻想建國的人大概從未考慮過對方的智力。


    連大炮都不怎麽會用的奴隸也無法準確預估戰艦的威力。


    此外還有最重要的,納爾遜根本沒有進攻法蘭西堡的計劃。


    機緣巧合,萊希德的劇本雖然蠢得無可救藥,但意外地卻能讓每個人都感受到滿意,尤其是邏輯解讀,堪稱完美無缺。


    洛林深深地看了萊希德一眼。


    這個人的惡劣深入骨髓,可作為戰友,他確實完美而稱職。


    洛林玩味地笑了起來。


    “你在這20多天裏接連毀掉了包括特拉裏尼泰和勒弗朗索瓦在內的五座城鎮,因為使用了開花彈,勒弗朗索瓦的死傷大概是最慘重的。當然沿途的種植園肯定會更糟糕些,但無所謂,以你,應該不會在那裏留下活著的證詞。”


    “這是件麻煩事,哪怕是為了勝利也是件麻煩事。更何況陸軍的行為和海軍無關,你又沒有事先知會,沒有合適的理由,帕克爵士和納爾遜想來不願為你分擔責任。”


    “於是你找了勒弗朗索瓦的幸存者們為你做證,證明英國軍人恪守了文明世界的準則,在勝利和人道之間,堅定地選擇了後者。”


    “或許會有其他的聲音反駁,但他們的說服力不會比幸存者們更重。又或許會有奴隸的揭發,但暴徒嘛,為了減清自己的罪孽,他們不攀咬才是奇怪的事情。”


    “你為大不列顛尋找到了一個絕佳的借口,相比於誰來承擔戰爭的罪過,很顯然,生而無罪是更好的選擇。”


    洛林感慨道:“上尉先生,我打從心底佩服你的智慧。”


    萊希德漂亮的臉上顯出些許羞澀,並不是做了錯事的那種羞愧,更像是因為誇獎而生出的害臊。


    他微笑說:“既然會長先生都想清楚了,接下來該怎麽做,想來不用我教你吧?”


    “大概……不用。”洛林歎口氣,抬高音量,“命令!安第斯號切換實心彈,目標左近三處炮台,自由射擊。幸運馬蹄鐵號向碼頭人群維持威懾姿態,無令不動!”


    萊希德的臉色驟然變白:“德雷克!你做什麽!”


    “演我該演的角色,做我該做的戲。”喧囂的炮令當中,洛林聲音冰冷,“仔細看看那些奴隸,我的上尉,再順便想想,你是否遺漏了某些關鍵的信息。”


    “他們,那些在碼頭上對峙的人,無論是你的士兵還是被你所拯救的奴隸們,他們不是專業的演員。可他們的演技成功地欺騙了我,那種敵意,那種緊張,那種生死存亡關頭的掙紮和猶豫,還有某種我最熟悉的東西,我稱之為野心。”


    “我很清楚,那不是演員所能表演的東西。”


    洛林說著,一步步逼近萊希德,居高臨下和這個漂亮卻很有些邪門的戰友四目相對。


    “為了你和你部下的安全,我願意配合你的表演。但為了我和我部下的安全,我需要把舞台改造得安全一些,這是這場鬧劇上演的底線。至於如何讓它演得下去,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


    萊希德厭惡地後退了半步:“嘁,膽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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