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肆虐在大西洋的中脊海域,巨浪潑天,黑雲壓頂。


    狂風和驟雨合力攪動起海麵,像沸騰的魚缸,找不到方寸安寧。


    風暴抓住了金鹿號。


    五級艦巨大的船身在天地之威下毫無反抗的餘地,隻能夠被動忍受著,任由一道道浪頭四下推搡,拋起,砸下,舉高,摁陷。


    生死攸關!


    船上的帆在第一時間收了起來,甲板上的雜物一概清除。能收就收,不能收的當即解開固定,趁風浪大起之前推下大海,就好比兩舷懸掛的衝鋒艇。


    它們這會兒已經從海麵上消失了。


    洛林曾瞥見過一片木料的殘骸撞上側舷,隻是不知道那究竟是屬於衝鋒艇的,還是屬於從船上拋棄的其他雜物的。


    水手和海員大多進了內艙。


    艙門封閉,舷窗緊鎖,留在甲板上的隻有最精銳的第一組和最忠誠的第四組,再由亞查林掌舵,克倫領班,洛林居中。


    顛簸的大船突然迎來片刻的安寧……


    金鹿號仿佛被風送進了一片深陷的穀底,四周的浪湧越來越高,船下的海麵越陷越深。


    洛林不由瞪大了眼睛。


    “左舷巨浪!”


    他一聲大吼,左舷處猛掀起一股衝天的海浪,海浪足有二三十米高,上連著天,下接著海,排山倒海般拍砸。


    金鹿號的船身傾斜著被吸進浪底,巨大的浪拍下來,像一隻大手,啪一聲把整艘大船生生摁下了海麵!


    海水灌滿周遭!


    洛林的耳朵一下子變得安靜。


    幽黑的海水全無波瀾,迴蕩著悠遠清澈的呦呦聲,讓人心生祥和。


    他抬起頭,透過複瞼看到頭頂翻覆的海麵,那裏就仿佛另外一個世界,正在迎接創世,亦或是毀滅。


    可他的心依舊懸著。


    沉不片刻,大船驟然上衝,就像初升的火箭,轟一聲撕開天地,重躍上海麵。


    突如其來的上升把洛林死死壓在甲板上,其後的下墜又把他拋起來,高高的拋起來。


    甲板上的船員手舞足蹈,要不是腰上拽著纜繩,感覺能衝破雲層,一直飛到宇宙上去。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極高而墜!


    洛林重重摔在甲板上,還來不及喘息,又一道浪湧從右舷過來,掀動金鹿號整個側傾,傾角幾乎達到垂直。


    “啊!”


    有個倒黴的水手慘叫著從洛林身邊墜落,洛林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咬住牙緊貼著甲板,另一手拽緊了繃直的纜繩。


    漫長的堅持,漫長的等待。


    轟一聲響,金鹿號終於歸位,砸起的浪頭撞碎了大海的下一波攻勢,給船上的乘員贏來了片刻的喘息。


    “紮緊帆索!穩固舵輪!”洛林飛也似起身,頂著風雨撿起一條無人的纜繩,丟給那個被僥幸救下的水手,“檢查你們綁在身上的纜繩!反複檢查!反複!”


    “雷擊!”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洛林大驚,一把抹掉臉上的雨點,瞠著眼睛望向天空。


    層層疊疊的烏雲流淌著紫光,在他的眼前匯聚到一處,在雲的中心透出光亮,亮得耀眼。


    “神經病,我不記得今天渡劫啊……”


    粗大的閃電劈落下來,撕裂天地,筆直打在前桅尖端,那個洛林為皮爾斯專門定做的鐵皮射擊倉上。


    轟隆!


    震天的雷鳴隨之而來,轟隆一聲炸響,讓洛林如遭重擊,眼睛裏冒出閃亮的金花。


    前桅燃燒起來。


    熊熊烈焰在暴雨中燃燒,濃密的煙柱與烏雲連結。


    “克倫!”洛林強忍著嘔吐的衝動高喊,“帶人上主桅!切斷帆索,把前桅砍斷,快!”


    “是!”強壯的船工急聲應令,帶著四五個老練水手解掉纜繩,飛奔向主桅。


    又一道浪打了過來,推得船身劇烈搖擺,有個水手在奔跑間摔倒,慘叫著朝著側舷滑了過去。


    鏘!


    洛林翻手甩出長刀,打著轉咄一聲戳進甲板。


    那水手顧不得刀刃鋒利,張手抓住,殷紅的血順著刀刃流淌下來,但總算穩住了身型,沒有掉進洶湧的海水當中。


    眾人齊齊鬆了口氣。


    “謝……謝謝船長!”


    “爬起來繼續跑!”洛林咒罵一聲,“該死的,下次再也不用鐵皮了,再也不用了!”


    慌亂,尖叫。


    忙亂當中,船上的帆索被一條條切斷,水手們頂風冒雨,合力把燃燒的前桅砍斷,推倒。


    粗大的木料砸爛側舷,搖擺著卷入波濤,那幾縷青煙不過片刻就消散殆盡,再也尋不到存在的蹤影……


    ……


    雲開雨霽。


    掙紮了整整三四個小時,傷痕累累的金鹿號終於被海浪推搡著駛出了風暴區。


    洛林一屁股坐倒在甲板,喘著粗氣,眼看著天邊的烏雲漸行漸遠。


    艙門被打開了。


    艉艙的艙門吱呀推開,珍妮和麥卡錫呱呱亂叫著飛出艙外,緊接著白耳朵喵一聲撲將出來,有如猛虎下山,霸氣十足。


    海娜、諾雅和卡門結著伴走過來,衣飾淩亂,滿臉倦容。


    她們的後麵跟著皮爾斯、王也和丹尼爾,皮爾斯的額頭還裹了全新的紗布,紗布下紅斑點點,看起來格外淒慘。


    風平而浪靜。


    水手們陸陸續續踏出底艙,看著船上的慘象不住驚唿。


    “衝鋒艇呢?我們的衝鋒艇哪兒去了?”


    “衝鋒艇算什麽,沒看見連前桅都不見了麽?”


    “見鬼了,一場風暴而已,你們怎麽把前桅也砍了?”


    “雷擊?我們的船?剛才挨了雷擊?挨了雷擊,我們居然沒有去見上帝?”


    “哈利路亞,仁慈的主啊!”……


    聽著耳邊的閑言碎語,洛林哭笑不得地仰身,手腳大張躺倒在甲板上。


    海娜就站在他的腦袋後頭,居高臨下和他四目對望。


    做了這許多年的搭檔,她知道洛林現在需要她。


    “海娜,統計死傷,清理內艙,甲板和帆都需要搶修。還有舵,趁著天氣晴朗,安排人下水全麵檢查船舵。這很重要,關係到我們能不能安然走完剩下的路……”


    “知道了。”


    “餘下就拜托你了。”洛林疲憊地歎口氣,“諾雅,我現在需要羅姆人的傳統技藝,能邀請我去你的大篷車坐坐麽?”


    諾雅低著頭,小臉通紅:“我的大篷車時刻為您敞開,船長大人。”


    “那真是太好了……”


    幾個人正聊著天,艉艙甲板上突然傳來皮爾斯驚喜的歡唿:“鯨魚!天呐,好多的鯨魚!”


    劫後餘生的人們互相攙扶著登上甲板,扶著欄杆,欣賞難得一見的鯨魚出水的盛景。


    那群鯨魚就在離船區區四五百米的海麵上聚集,有大有小,巨顱窄尾,數量足有幾十頭之多,棕褐色的身體在太陽下隱隱發光。


    它們在海麵上嬉鬧。


    成群結隊的小鯨魚鳴叫著潛入海底,用尾巴拍起浪花,大的鯨魚懶洋洋浮在海麵,時不時噴出大股的水霧,折射陽光,造出一道又一道明豔的彩虹。


    丹尼爾站在洛林身後,酷酷地說:“船長,我聽聞您的血統被叫作捕鯨人。”


    “怎麽了?”


    “抹香鯨腸道內的分泌物叫龍涎香。幹燥研磨之後,可以治療咳嗽和心痛,是名貴且難得的藥材。而且格拉斯的香水製作商也鍾愛這種材料,每磅的價格高達數百英鎊……”


    “丹尼爾,我們是共同曆經了風暴的戰友,這個時候說這樣的話題,你不覺得有些煞風景?”


    “這是純粹理性的思考,先生。”丹尼爾不為所動,“而且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它們也經曆了那場風暴。”


    “風暴時它們就在我身邊,我聽到了。”洛林懶洋洋笑了一聲,“別懷疑捕鯨人,海麵以下,我才是權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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