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遠眺。


    作為大西洋的一部分,凱爾特海風高而浪急.隻要信風吹起來,往往就是一連數天甚至數十天的急風驟浪。


    就像現在這樣。


    風向西南西,七節,大風。近兩米的浪高在近海水域難得一見,在這裏卻一波接一波地把蝴蝶花號推高,推高,直到再也承載不住,艦體才猛然墜落。


    洛林站在高高的了望台上,舉著單筒鏡,望著天邊的光景。


    他少說已經看了十五分鍾,一動不動,就如泥塑木雕。


    鏡子裏呈現的是另一個世界。


    油桐的外壁好似舷窗,玻璃上有一道道長短不一的黑線,最高處的黑線與海平線齊平,最低處則靠在船艉的輪廓。


    在這一方天地當中,海麵被蝴蝶花號分出兩條矢鋒狀的白線,線的盡頭有雄狀威武的馴鹿號。


    她和蝴蝶花號一樣起伏在浪上,在起伏間分出另一道矢鋒,與前一道恰成平行,組在一起,就像是缺了半邊的書名號。


    這種形狀的逐浪線意味著近,意味著雙方正共處在一條直線,更意味著雙方的相對速度幾乎沒有任何差別。


    追,追不上,甩,甩不開,不上不下,讓洛林感到厭煩。


    “嘁!我又不是蘇菲.拉布雷德,犯得著這麽不依不饒麽?”


    “我看差不多。”腳底下傳來小皮爾斯憤憤不平的接茬。


    他也在了望台,更準確地說,這裏本就是他的崗位,洛林手上拿的,也是他的單筒鏡。


    小皮爾斯正掰著他肉唿唿的指頭。


    “哥,你和拉布雷德女士都選擇和浪漫的德賽先生在一起,拋棄了暴躁的德賽先生。拋棄之前,你們又不約而同羞辱了他。她捏碎了他的心,你轟爛了他的船。除了性別,根本沒什麽兩樣。”


    “小小年紀哪學來這麽多古怪詞匯!”洛林氣得直翻白眼,手一伸就捏住他胖嘟嘟的臉,提過台沿,“看清楚!我?轟爛了他的船?”


    從20多米高的了望台往下看,蝴蝶花號慘不忍睹。


    船艏的大洞觸目驚心,裂口處如龜烈蛛網,滿是煙熏火燎的痕跡。


    船艉從甲板上看或許無事,可從高處看,又有一道明顯的缺口,位在左後,破壞了整體圓潤的造型,就如完美的酥餅卻被偷嘴的小孩胡咬了一口,落著渣,漏著屑。


    這些還不是真正的問題。


    為了讓亞查林放出那入魂的一發,蝴蝶花號的船殼遭受了不可搶修的重創,左舷處兩個水密艙被擊碎艙壁,隨著海水湧入,徹底失去了修補的價值。


    考慮艦體在高速航行中平衡的必要,克倫不得不用對稱的方式,拔掉栓塞,手動注滿了右舷兩個對應的水密艙。


    於是乎,近百噸重的海水突兀湧進底艙,把蝴蝶花號的吃水線壓低了整整1.5米,幾乎成了趴在水麵上的巨龜。


    這件事的好處在於,蝴蝶花號在凱爾特海的浪湧中穩如鬃狗,壞處在於,即便洛林保住了所有風帆,蝴蝶花號的頂峰速度也隻剩下不到八節。


    他們不得不拋棄了一切可以拋棄的東西,包括壓艙的卵石、沙包以及從西班牙帶來的昂貴香料。


    而恰好,失去了艉縱帆和一部分水手的馴鹿號航速也同樣衝不上八節。


    雙方以幾乎相等的速度同向追逃,一追就是兩天一夜,至今整整三十個小時。


    洛林都快被維侖追瘋了……


    為了保持合適的體力和反應,船上的水手從昨天入夜開啟輪班,以六小時一班,兩班對倒。


    海員們同樣也要輪班。


    但洛林對旗艦海員的要求過於高,普遍都是身兼數職,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人數不足的缺陷就凸顯出來。


    掌舵是洛林、海娜、亞查林,操帆是洛林、亞查林、克倫,了望是洛林、海娜、皮爾斯……


    此外克倫還要兼顧四個注水艙的密閉問題,諾雅則專司撫慰船上人心,從早到晚,迎來送往,翻來覆去那一句“恭喜你,抽中上上簽”,愣是把她給說啞了。


    而洛林兼顧三班。


    三十個小時,他隻睡了不足兩個鍾頭,年輕的下巴冒出青茬,脾氣自然也難免暴躁。


    剛才他甚至生出了翻身迴去,和維侖決一生死的衝動。反正結果都是注定的,不是我死,就是你活……


    需要,理智!


    在皮爾斯的小臉上撒夠了野,洛林深吸了一口鹹腥的海風,攀住纜索一躍而下,正好落到海娜的舵輪前。


    海娜卡住舵輪瞅了他一下,也不說話,隻伸出纖纖長長的手指指一指欄杆,意思大概介於“下去”和“去找諾雅”之間。


    洛林望了眼無帆無際的海麵,煩躁地撓撓頭發:“我不想去抽簽,那會讓我覺得自己更像傻子。”


    “你不一樣。”海娜說,“羅姆人遊走在人世,擅長很多種舒解心情的方法,不僅僅有占卜。”


    “真的?”


    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洛林下到諾雅的占卜室。


    幾個水手正在占卜。


    天光透過舷窗射進來,照亮命運水晶球,在艙室裏映出一片氤氳的紫堇微光,美輪美奐,叫人沉醉。


    諾雅穿著碎花的大裙,用透明的金紗遮住臉。


    那連衣的裙子有奇特的窄袖,在肘部收緊,上攏下鬆,撫搖之間,雪白的小臂乍隱乍現。


    她一如既往不觸及塔羅,以袖掃,以紗掠,銀塔羅就會像精靈附體般攪雜開闔,壘成疊,排出扇。


    眼看這一番令人眼花繚亂的炫技震懾了水手們,她伸出手指點一下牌,第一張,翻出愚者。


    “命運迴應了你們。”她微微沙啞的聲音帶著笑,“現在,心懷疑惑,抽牌吧。”


    結果自然是上上簽,因為船上的人現在隻在意前路。


    生或是死……


    生就是上上,生者應驗;死定是欺騙,死者含冤。


    然而諾雅怕生卻不怕鬼,既然占卜的人死都死了,還有什麽好說的?


    洛林背倚著艙門看完了整個過程,待看到水手們閃亮自信的眼神,忍不住會心一笑。


    海娜說得不錯,羅姆人擅長很多舒解人心的手段。巫卜或許是其中傳揚最廣的手段,卻遠不是最神秘的那一個。


    聽到洛林的輕笑聲,趴在角落的白耳朵喵嗚一聲就撲了出來。


    洛林在半空中撈住它的脖子,提到麵前,努了努嘴:“小家夥,禁漁令解除了。我看到克倫在舷邊釣魚,別錯過了機會。”


    “喵嗚!”


    白耳朵滋溜一聲不見了蹤影,諾雅紅著臉把洛林迎進艙,關上門,輕聲說:“船長,你也來占卜麽?”


    洛林遺憾聳肩,一屁股坐到白耳朵原來的位置,撫摸著命運光滑的球麵。


    “風向穩定,不用調帆,皮爾斯和海娜被我鬧得心神不寧,就把……唔!”


    柔軟的手指輕觸到頭皮。


    諾雅不知何時走到了洛林身後,跪著,扶住洛林的腦袋,讓他靠在自己的懷裏。


    她用指肚按壓洛林的頭皮,輕輕,柔柔,像有魔力,把腦海中絲絲縷縷的念頭勾出來,發散到虛空,再不見蹤影。


    洛林愜意地舒了口氣:“這是羅姆人的秘藝?”


    “這是羅姆女人隻展示給家人的關懷……”諾雅低著頭,看著地毯上恰好圈住自己和洛林的,小小的純白色織花方框,聲若蚊呐,“歡迎來到我的大篷車,船長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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