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眾人震驚的地方在於,秦德威對劉指揮使的處置過程十分兒戲,甚至可以說完全不合理。


    就像是隨便捏造了一個根本站不住腳的由頭,連遮掩都懶得遮掩,然後直接把人給廢了。


    但正是因為這樣兒戲,所以才令人震驚於秦中堂的有恃無恐和專橫強勢。


    連一個正三品實職的高級武官,都能玩鬧一樣的的處理掉,所謂的“官場鬥爭”流程都可以不走,也許這才是秦中堂想展示出來的意思。


    秦德威沒在意別人想什麽,直接又開口說:“本中堂南下之前去戶部看過,這兩年太倉銀已經沒有積存了,所以平亂所需銀錢另行籌措。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在東南另行加征倭餉了,本中堂想著先在寧波府這個最前沿地方試驗一下。”


    倭餉這個名字就是秦德威瞎編的,創意來自於上輩子那個時空的遼餉。


    寧波府地方士紳的頭麵人物、老鄉宦楊美璜楊老頭便說:“其一,擅加賦稅絕對小事,直接壞了朝廷法度,中堂是不是想的太輕了?


    其二,此事定會導致民心不穩,有違朝廷愛民之心,得不償失也。


    其三,所謂倭餉也好,任意加征也罷,都是沒有成法的事情,本來也不用多想什麽,但若擅開先例,隻怕後患無窮也!


    多一個賦稅,就多了一個官吏盤剝百姓的工具,中堂若加一分,百姓隻怕要上交五分。”


    秦中堂反問說:“這麽說,老鄉紳你是反對加倭餉了?”


    楊美璜答道:“隻是覺得不合適,絕非良法。”


    作為地方士紳的頭麵人物,他必須抵製一切加征本地稅賦的政策,來不得半點猶豫,否則本地人也就不認他當代表了。


    大家還以為秦中堂要“討價還價”時,忽然秦中堂又說起別的事情:“本中堂奉命出鎮東南,一是為了平亂,二是為了東海事務。


    朝廷三番兩次重申禁海,但卻屢禁不絕,本中堂也一籌莫展,所幸數日前遇到了你們寧波屠家的屠仁。


    當時他獻上了禁海之策,讓本中堂的多有收獲啊。”


    楊老鄉紳問道:“屠老弟說了什麽?”


    他知道多半是秦德威胡編的,但還是想聽聽秦德威到底編了個什麽出來。


    秦德威一本正經的說:“那屠仁所先獻的禁海策略裏,最核心的內容隻有兩條!


    第一是保甲法,無論什麽戶籍十家為一甲,為防弊端輪流做甲首,然後登記造冊不許再變。


    甲內器械數件,銅鑼一麵,平時巡邏防賊。如甲內人員有違法之事,又不舉報告發,就十家連坐問罪。”


    楊美璜蹙眉道:“十家連坐,過於嚴苛,法令好製,但施行起來必定害民,海邊百姓無有寧日矣!”


    秦德威繼續說:“第二條就是禁革渡船!”


    渡船顧名思義似乎隻是個渡水用的小船,但在寧波府這樣地方,尤其是旁邊海上有成百上千的島嶼,那渡船的用處可就大了,畢竟渡海的也可以叫渡船。


    楊鄉紳質疑說:“寧波府島嶼、內海眾多,若渡船禁革,往來生計如何?”


    秦德威早有準備的答道:“當然不是全禁,用來走私的肯定都是大船。可以劃三條標準,隻禁民間大船!


    一是二桅以上的;二是載重超三百石以上的;三是長超過四丈,寬超過一丈二尺,深超過六尺者的。


    隻要夠了上麵一條,就登記入官,嚴禁民間擅自行船!”


    楊老鄉紳聽到這裏呆住了,要說能想到禁船不奇怪,但沒想到的是,秦中堂竟然能拿捏得如此細致。


    這三條精細的標準,非常專業!還以為秦德威連大海都沒見過,什麽都不懂呢。


    別說秦中堂這個外來的,就連他這個本地老人,一時間也想不出如此精確的標準條件。


    秦中堂卻毫不居功,又補充了一句說:“不必驚訝!這些標準都是那屠仁擬定的!”


    楊老鄉紳有點迷惑了,秦中堂從下船時,就說屠仁被送到杭州幕府寫禁海條例去了。


    他一直以為這是是扯澹,真相肯定是屠仁被秦中堂找借口扣押了。


    但從秦中堂提出的三條精確標準來看,難道屠家的屠仁真的去幫秦德威籌劃禁海策略了?


    其實寧波本地造船業也很發達,渡船也大都是本地建造的。不是寧波本地內行人,拿捏不到這麽精細!


    楊老鄉紳忍不住就去想,假如秦中堂說的都是真的,那屠仁又為什麽要幫秦中堂謀劃?


    難道近些年的後起之秀屠家有了別的心思?想拋開其他家族自行其是?


    原來四大家族裏是沒有屠家的,但屠家兩代出了三個進士,甚至還出了吏部尚書和左都禦史,聲勢一下子上來了。


    而曾經一門五進士的楊家,最近這些年卻有點低迷了,出的官員都是四五品,很有點此消彼長的意味。


    越想越疑惑,楊老鄉紳心神就不定了,隨口應付說:“船隻都歸良民所有,隨意扣船,隻怕要民怨沸騰。”


    秦中堂仿佛聽到了一個冷笑話,“禁海令下,安分守己的良民能有大船?”


    席間眾人無言以對,很多事可以做,但不好拿到明麵上討論,大尺寸的“渡船”就是一例。


    楊美璜老鄉紳頓時醒過神來,先不去想屠仁的事情,眼下應付花樣百出、咄咄逼人的秦中堂才是要緊。


    關於禁革大渡船的提議,他們這種有權有勢的大戶肯定要反對的!


    別的不說,很多大渡船其實就是歸他們這些豪族所有,或者被他們豪族所控製。


    所以說一千道一萬,怎麽可能支持革掉自己的船?


    楊老鄉紳想了想後,就有理有節的答複說:“官府先前並沒有明確規定過尺寸,所以這些大渡船先前也並不算違規。


    而且這些渡船都相當於一種產業,總不能秦中堂一句話,說這是違規,就沒收了別人的產業。”


    秦德威喝道:“楊鄉紳你為何總是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本中堂何時說過,要沒收這些超限渡船?


    本中堂的意思,是讓這些渡船全部在官府登記,然後聽從官府調用,杜絕私用!”


    楊美璜有點無語,到底是不是沒收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侵犯了屬於他們豪族的產權!


    把船租給官府,哪有走私來錢多?禁海可以,但不能禁他們下海!


    “中堂三思!如今倭亂當前,寧波府需要穩定!”楊老鄉紳話裏有話的說。


    秦德威突然伸手,狠狠的拍了下麵前的桌桉,震得桌麵上碗碟亂顫,充份展示了什麽叫喜怒無常。


    秦德威劈頭蓋臉的斥責道:“你楊老頭和寧波衛那位劉指揮,都是一丘之貉!


    本中堂說要移駐寧波府,你反對;本中堂說要極力加稅;你還是反對,現在本中堂重申禁海,你還是反對!


    一而再,再而三,本中堂念你年老,有意相讓,卻不料你竟敢變本加厲得寸進尺!


    說!你到底是什麽意思?本中堂看來,你就是那劉指揮的同夥,完全不顧大局,就是為了反對而反對!”


    如今儒家的主流價值觀講究一個中庸,連續三次反對別人的提議,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起來,屬實有點不識好歹了。


    楊老鄉紳迴應道:“也不是反對,其實有些也是可行。比如加征倭餉,可以在秋收後試行。


    本來寧波田地賦稅都是折合為金花銀,如果加征倭餉,也就是順便多收點賦稅,並不費什麽事。”


    秦德威用嘲弄的口吻說:“寧波府山多地窄,又多是海邊鹽堿,如果依照田畝,才能收到幾個錢?


    楊老頭當真是好算計,怕不是把朝廷當成了乞丐!”


    秦中堂剛才還稱一聲“老鄉紳”,現在則直接稱為楊老頭了。


    如此卻惹惱了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隻見他從楊美璜後麵站了出來,秦德威高聲道:


    “中堂自從駕到寧波府,不見履行什麽政務,卻隻一門心思撈錢!開口閉口離不開錢,如此鄙俗,卻敢對家父不言不遜,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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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中堂轉頭對沉知府問道:“這個打岔的是誰?”


    沉知府答道:“此乃楊老先生的幼子楊承閔。”


    秦德威吃驚的看了眼七十幾歲的楊美璜,再看看二十來歲的楊承閔,換算下來大概是五十多生的兒子。


    忍不住多嘴問了句:“真的是楊老鄉紳的兒子?”


    沉知府:“......”


    秦中堂忍不住又對楊美璜說:“看來閣下真是老當益壯啊,在下衷心佩服!”


    楊美璜:“......”


    隨後秦德威又聽到楊承閔繼續說:“任何政策,都是靠著上下齊心才能求治!


    秦中堂意圖橫征暴斂,壓迫地方,還指望地方上的人事事都支持你?


    不隻是家父,我們寧波府這裏的官民,隻怕沒有幾個讚同秦中堂的!”


    秦德威輕笑幾聲,“楊小哥兒如此明白事理,年紀輕輕就熱心公共事務。


    待我與浙江的大宗師說說,好好獎勵楊小哥兒。有功名革去功名,沒有功名就禁考了。”


    臥槽!這是玩不起嗎!楊承閔憤怒的說:“秦中堂不敢讓人說話嗎!在寧波府不得人心就是不得人心,你看誰支持你!”


    比較單純的年輕人就是這樣熱血,看不慣了就說出來。


    秦德威卻又對知府沉愷說:“他說寧波府裏沒人支持我,沉太守你怎麽看?”


    其實這潛台詞就是,你沉知府能否公開表示一下支持本中堂,打打這位小年輕的臉?


    沉知府苦笑著打圓場說:“有話好好說,莫要動氣,事情要慢慢商量著來。”


    他心裏甚至還有點小小的抱怨,你秦中堂是不是橫行霸道慣了,不知道怎麽做事了?


    在寧波府這樣的地方,哪有過來就憑借蠻力橫衝直撞的?


    如果搞出事情來,最後還不是他這個知府收拾殘局!


    秦德威見沉知府還在和稀泥,便迴過頭來,對著大堂裏眾人說:“你們就算是寧波府的代表了,有支持本中堂的站出起來!”


    沉知府無語了,就算有人想支持你也是私下裏的,不可能公開站起來啊。


    寧波城四大家族之首、當代的楊家族長、頭麵鄉紳楊美璜老先生搖了搖頭,正要拉上兒子,一起告辭。


    忽然從席間站起了三條大漢,楊老鄉紳定睛看去,這三人整整齊齊是三個指揮使,正好又是寧波府三海衛的指揮使。


    距離寧波城距離最近的定海衛指揮使馬逵率先說:“中堂禁海也好,征收也罷,我們三個都是發自內心支持的!”


    大堂裏的眾人,全都驚呆了,今天所有的吃驚加起來,都不如眼前這一幕!


    懂行的都知道,這些把守沿海的武官其實一直都是與豪族大戶暗地裏勾結的,走私利益是捆綁在一起的。


    理論上,他們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利益,不可能拆同夥的台,但確實又發生了!


    一天時間就讓這三海衛指揮使,如此心甘情願的一起大轉向,簡直神乎其神!


    如果高高在上的秦中堂與實際管轄海岸的三海衛聯合起來,那想象空間真的很大啊。


    “你們無恥!”楊承閔指著馬逵叫道,“奴顏示人,枉為大丈夫!”


    楊小哥兒是楊美璜老來得子,從小在極度寵愛中長大,對社會的複雜性認識還不夠深,也沒有接受挫折教育的機會。


    馬逵看了眼楊承閔,雖然沒有直接說話,但心裏卻一直暗暗滴咕著。


    秦中堂都說一定讓你終身禁考了,你以後也就是個平民百姓,還蹦什麽蹦?


    秦德威接著酒勁哈哈笑了幾聲,也站了起來。


    楊老鄉紳感覺不是很好,想再去“解釋”幾句。


    秦德威卻諷刺說:“下次有話自己說,不要拿令郎當出頭鳥。如果想著讓令郎借我來博名聲,那就大錯特錯了!”


    此後秦德威又對大堂裏眾人說:“今日興盡矣,散了散了!”然後轉身就朝著裏麵走了。


    馮恩和胡宗憲對視一眼,發現對方一樣迷茫,便按捺不住好奇心,不約而同的起身追了過去。


    而且光三個指揮使通過建立賄賂關係後支持你有什麽用?也得能把政策實際推動下去才行啊。


    沉知府坐在席間愣了一會兒,等醒過神來後,連忙也站了起來,尾隨著馮恩也跟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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