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似乎人人都懂的道理,官場越往上越難升,尤其是秦德威這個歲數。


    想想秦德威從五品升四品費了多大勁,還要搭著救駕之功才成功。


    前兩個月秦德威出任宣大總督時,配套加了兵部侍郎官銜,但那隻是為了軍事指揮權而加的臨時差遣,並不是常官。


    等宣大總督差遣結束了,臨時官銜自然也就撤銷了。


    如今嘉靖朝的政治又到了一個節點,皇帝馬上要切換到擺爛模式。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想在皇帝擺爛後鞏固住政治地位,有足夠權勢實現抱負,從半步入閣再更進一步,自然難上加難。


    就是秦德威的某些判斷出現了一點兒偏差,首輔夏言居然成了最大的阻力。


    上次廷議在形勢不錯時,是夏言果斷中止了廷議;今天自己在皇帝麵前以退為進時,又是夏言提議自己去當什麽總兵官。


    本來秦德威還以為,最大阻力會來自與自己仇恨最深的嚴嵩,更何況嚴嵩在曆史上惡名昭彰,所以對夏言其實沒多少防備心。


    難道在夏首輔的心目中,他秦德威對首輔權勢的威脅終於超過了嚴嵩?


    情況就是這樣,官場形勢變幻也正常,秦德威也不得不緊急調轉槍口,朝向夏言。


    不過夏首輔這個“沒聽過什麽流言”迴應,也讓秦德威稍稍感到有些意外,看來老對手們也都學精了?知道不能接著自己的話往下說?


    但是沒關係,秦德威肯定不會吃這套,便繼續說:“不成想,首輔竟然如此耳目閉塞!


    不過沒聽過也不妨,我現在就將流言說與你聽!”


    夏言:“......”


    可以選擇把耳朵堵上不聽嗎?可惜不能君前失儀,夏首輔除了麵無表情什麽都不能做。


    秦德威還在說:“皇上自從垂詢大臣,透露有太子監國之意後,朝廷便流言四起。


    自從傳出我要舉薦老師何鼇為太子賓客的消息後之後,關於我的流言同樣也增多了。


    其中最荒謬的就是,有人說我欲借機徹底掌控東宮官屬,老師為太子賓客,我為少詹事,共同擁戴太子監國。然後獨攬朝綱,並鏟除異己!”


    夏首輔就這麽聽著,不想發表意見,流言就流言,又不是必須要迴應的。


    但秦德威說完這條“勁爆”的流言內容後,忽而轉向嚴嵩,冷不丁的問道:“嚴閣老怎麽看?”


    夏首輔和秦中堂開打,嚴嵩早已經切換到看戲模式,沒有一絲絲的提防,就被秦德威問話了。


    以嚴嵩之機敏也稍稍愣了下,你秦德威不是正要質詢夏言麽?怎麽又找到自己了?


    但嚴嵩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麽,隨即就答道:“我沒有看法。”


    現在明顯是秦德威和夏言要打起來,他嚴嵩吃飽撐著才會介入,置身事外才是最佳選擇。


    秦德威皺了皺眉頭,不依不饒的說:“嚴閣老你莫非心虛了?”


    嚴嵩反駁道:“此乃涉及你的流言,我能有何心虛之處?”


    秦德威當即指責說:“流言不是涉及我,而是涉及東宮國本,你身為閣臣怎麽可能沒有看法?為什麽不敢在皇上麵前直抒胸臆?


    我看你這是對皇上不夠忠實不坦誠,有意遮遮掩掩,隱藏自己的心思!”


    霧草!嚴嵩時常被人罵成奸臣,但跟不做人的秦德威一比,他覺得自己實在太冤枉了!


    嚴閣老立刻就能反應過來,秦德威這幾句責問其實並不是說給自己的,而是說給皇上聽的!


    以嘉靖皇帝的敏感性格,能聽得了這種猜疑的話?


    雖然不敢仰麵視君,但嚴閣老已經憑本能感覺到,皇帝的多疑目光正在自己身上逡巡。


    最後無可奈何的嚴閣老沒好氣的答了句:“我的看法就是,謠言止於智者!”


    這應該是最穩妥的迴答了,不是嚴嵩幫秦德威說好話,而是嚴嵩沒必要激起秦德威情緒。


    當前局勢的主要矛盾在於夏言和秦德威,又何必攬事上身,替夏言抵擋秦德威的火力?


    而且嚴嵩還想把秦德威留在詹事府,這樣以後用陰謀摧毀東宮班底的時候,能把秦德威連帶上。


    夏首輔正在疑惑,秦德威為什麽突然又去找嚴嵩了。


    秦德威卻又轉了迴來,再次對夏言問道:“嚴閣老說謠言止於智者,那麽首輔又對流言有什麽看法?”


    這個提問看似平平無奇,其實也很巧妙,具有一定誘導性。


    秦德威先重複了一遍嚴嵩的迴答,然後再問的。如果夏言迴答與嚴嵩一樣,看起來就像是附和嚴嵩似的。


    其實夏言的腹案與嚴嵩一開始的迴答差不多,也是“沒有看法”之類的。


    但嚴閣老用親身經曆給夏首輔示範了一下,是如何被秦德威擠兌的,所以也隻能正麵迴答了。


    最後夏首輔的迴答是:“若說我的看法,關於你秦德威的這些流言,就是無風不起浪!”


    真正的政治家,從來不害怕表達自己的觀點,夏首輔就是這麽豪邁!


    別人以為流言是對秦德威的中傷,但慣於反套路的秦德威從來不能以常理度之!


    也許這些流言都是秦德威用來試探風向的,用的是虛虛實實的兵法。


    別人覺得秦德威不會蠢到暴露意圖,其實這些暴露出來的流言反而真有可能是秦德威的意圖!


    而純看戲的嘉靖皇帝正感覺劇情平淡,但聽到這裏時忽然又感覺有點意思了。


    夏言的迴答與嚴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謠言止於智者”表達出的意思就是不信傳言,而“無風不起浪”就有相信的意味了。


    而秦德威也越發的肯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斷,夏首輔真可能腦血栓了,竟然選擇了相信那些流言,並借此針對自己。


    緊接著秦德威又追問:“無憑無據的,為何敢說無風不起浪?”


    夏言針鋒相對的答道:“誰說無憑無據?方才你確實向陛下舉薦何鼇為太子賓客,豈不就能證實何鼇被你舉薦的流言是真的?那麽其它連帶的流言自然也具有了可信度。”


    秦德威迴應說:“但我也已經向皇上請辭少詹事!”


    夏言毫不客氣的說:“那時因為聖心燭鑒,你的心思無所遁形。在皇上責問下,故而隻能辭少詹事避嫌!”


    秦德威變得很憤怒,“難道連我辭職都不能消除首輔你的疑慮?


    不知道首輔到底要我怎樣做,才能平息那些流言?難道一定要將我驅逐出朝堂才肯善罷甘休?”


    夏言沒有繼續迴應秦德威,轉而對嘉靖皇帝奏道:“陛下聽臣一言!


    秦德威之道,詭異也,人世慣常雖然是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但秦德威也許會反其道而行之,實則實之!”


    秦德威也沒有與夏言強辯,他又對嚴嵩問道:“嚴閣老你說謠言止於智者,並不相信流言,又是為什麽?”


    嚴閣老無語了,你秦德威和夏言大撕逼,為什麽總是要牽扯他嚴嵩?他隻想做個安靜的吃瓜群眾!


    但有了一開始的迴答,就無法停下來了。


    嚴嵩無法改口,隻能順著自己先前的觀點說:“自然是因為流言太過於荒謬!


    我大明有聖天子在位,如同烈日當空照耀萬物,想通過掌控東宮來獨攬朝綱,豈不是癡人說夢?”


    論起如何吹捧嘉靖皇帝,嚴嵩也是很專業的,當即就趁著迴答拍了一波馬屁。


    主要是這樣迴答問題,無論秦德威如何不懷好意,也挑不出毛病。


    秦德威便長歎道:“格局高下立判,麵對流言時,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


    雖然秦德威沒有指名道姓,但在場的都是聰明人,立刻就能領悟到“君子”和“小人”分別暗指的是誰了。


    嚴閣老差點當場就感動大明了,秦德威居然暗示他嚴嵩是坦蕩君子?


    然後就又聽到秦德威對夏言說:“連嚴閣老都看得出來,有聖天子在朝廷,流言根本就不可能變成現實!


    而你夏言為何一定要堅持相信流言?莫非你認為憑借皇上之英明神武,還防止不了流言?”


    嚴嵩這才意識到,秦德威為什麽總是來找他問來問去!這分明就是借著自己的嘴,與夏言打對台!


    這樣做並不是多此一舉,因為在場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看戲的人!


    有些話從他嚴嵩這個第三方口中說出來,可能比秦德威自行開解,更能獲取皇上的信任。


    麵對秦德威的新一輪質問,其實夏首輔的應對辦法很簡單,隻要抱緊皇帝大腿猛拍馬屁就行。


    把嘉靖皇帝拍舒服了也就過去了,但以夏言脾氣,真做不到那樣卑躬屈膝。


    此時夏言被秦德威搞得有點惱火了,而且在夏首輔眼裏,好像是秦德威和嚴嵩聯合起來一起與他唱對台戲,更令人生氣。


    衝動之下,沒有深思熟慮就怒道:“縱然是聖天子,也有可能被奸邪蒙蔽,致使東宮失衡!”


    這句嘉靖皇帝聽得很不爽,緊緊蹙起了眉頭。


    還沒等嘉靖皇帝說點什麽,秦德威搶著對夏言喝道:“你的本心可能並不相信那些涉及我的流言,但你最後還是選擇了相信!


    因為在你心裏,你把流言當成了黨同伐異的工具!隻有流言成真,才有你的機會!”


    夏言駁斥說:“我隻是有防微杜漸之心,防止出現有人專擅東宮的局麵!”


    秦德威反唇相譏說:“這就叫以己度人,又叫疑鄰偷斧!首輔你心裏有什麽,看別人也都像什麽!”


    夏言對秦德威已經無話可說,隻對嘉靖皇帝說:“惟有請陛下明察!”


    秦德威簡直就是強行命題,搬出流言來胡攪蠻纏!


    他就不信了,皇帝還能為這點“黨同伐異”的小事而處分自己?還能因為首輔打壓秦德威,而處分首輔?


    秦德威毫不落後的同樣對嘉靖皇帝奏道:“臣也要請陛下明察!


    為什麽夏言會如此看重東宮?說明在他潛意識裏,認為當前的東宮無比重要,足以左右朝廷局勢!”


    跟聰明人說話的好處就是,可以很簡略,不用說那麽詳細,對方就能領悟到內涵。


    比如秦德威這句話,內涵就在於,東宮什麽時候能真正左右朝廷局勢?


    每一個朝廷命官心裏都有答案,但又不能說出口。


    當然是隻有在皇帝駕崩的情況下,東宮才能真正左右朝廷局勢!


    那麽看重東宮的人,是不是在內心深處,已經開始琢磨皇帝駕崩以後的事情了?


    這個內涵,讓陷入壽命焦慮的嘉靖皇帝非常敏感!


    竭力置身事外的嚴嵩頓時感受了巨大的兇險!


    但細品過後,嚴嵩又有種感覺,不見得是秦德威構陷,夏言未嚐沒有那種“布局皇帝駕崩後”的心思。


    忍無可忍的夏言對秦德威叱道:“膽敢血口噴人!”


    秦德威答道:“首輔你說,我舉薦老師這個行為,可以佐證流言。


    那麽我剛才提出讓徐階代替我擔任少詹事,首輔你並沒有反對!而徐階當年是靠著首輔你提名,才迴朝進入詹事府!


    同樣道理足以證實,在你心目中東宮乃是布局的重中之重!比別人都重視!”


    這裏的別人,主要指的是秦德威本人和嚴嵩,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看看秦德威對詹事府的態度,身為少詹事從來不在詹事理事;推薦老師當太子賓客是礙於情麵,不好拒絕;而且一旦遭受嫌疑,立刻就幹脆利落的辭職避嫌。


    再看看嚴嵩,似乎對詹事府也不是那麽熱心,安插的黨羽親信很少,或許是當初實力弱搶不過夏言的緣故。


    所以嚴嵩才會產生毀掉現有東宮班底,然後再次重建布局的心思。


    相比之下,夏首輔對東宮的態度就熱心多了,當初組建詹事府時就最積極,詹事府詹事還是他的老師陸深。


    《我有一卷鬼神圖錄》


    “砰”的一聲巨響,嘉靖皇帝拍案而起,站了起來,臉色極度難看的對夏言喝問道:“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夏言跪倒答道:“臣心天日可鑒!”


    嘉靖皇帝不聽夏言的解釋,對嚴嵩喝道:“草詔!夏言狂悖無人臣禮,革去一切官職,追奪全部封賞!”


    老奸巨猾的嚴嵩也錯愕住了,一開始秦德威拿著自家流言去糾纏夏言的時候,絕對想不到是這個結局!


    怎麽問來問去、說來說去,一步步的就把首輔廢掉了?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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