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了,秦德威從外麵迴來,有仆役來通知說,曾老爺叫他去書房。


    秦德威就換了居家常服,跨過通道,來到西府內院書房。


    此時曾後爹正坐在書案後麵,提筆凝思,大概是準備寫點什麽。


    見秦德威進來,曾後爹就先放下筆,詢問道:“我今日怎麽聽說,你要與鹹寧侯約鬥?”


    秦德威驚訝的說:“這麽點事,居然連老爺你都知道了?我還以為隻會在勳貴圈子裏傳揚。”


    曾後爹也是無奈,換成正常兒子,敢去當街打架鬥毆,少不得要仔細教訓一番,甚至還有可能是物理方法。


    但偏偏秦德威是個不正常的,弄不好就是教訓不成反被訓。


    所以曾後爹隻能心平氣和的問:“你為何要這樣做?”


    秦德威滿不在乎的說:“最近日子無聊,找點樂子。”


    嘉靖十六年實在太枯燥了,除了慢慢研究水力和煉鋼,推進下製度改革,都不知道幹點啥好。。


    而且女色這種東西,也就那樣吧,不稀罕了!


    曾後爹完全不信,拍案道:“說實話!別糊弄我!”


    於是秦德威也無奈了,“沒有糊弄老爺,這就是實話!我就是閑極無聊!


    難道那些紈絝子弟鬥氣打架,還需要什麽深謀遠慮?


    我才十九歲啊,又不是你們這種奔四十的老頭子!”


    曾後爹:“......”


    算了算了,不管了,年輕人打個架算什麽,士不可不弘毅。


    秦德威告辭前,忽然又好奇的問:“老爺你大晚上的不休息,這是要寫什麽呢?”


    曾後爹沒好氣的說:“上疏自辯!”


    秦德威連忙追問,曾後爹才又說:“不知道是誰檢舉,說我任遼東巡按時, 江都縣馬家在遼東輸糧換取鹽引勘合,情狀可疑, 所以禦批命我上疏自辯!”


    霧草!秦德威大吃一驚, 自己才提出鹽法改製,怎麽曾後爹就被人偷偷檢舉了?


    他連忙問道:“曾老爺你與那馬家, 莫非真有什麽利益勾連?”


    曾後爹毫不猶豫的說:“絕對沒有!”


    對曾後爹的個人操守,秦德威還是很相信的,又問道:“那你打算如何自辯?”


    他感到,嘉靖皇帝讓曾後爹自辯, 很意味深長,不能輕率應對。


    曾銑就答道:“當初你提議在遼東試點開中法, 但一開始都在存疑觀望, 並沒有鹽商過來輸糧報中。


    所以我就隻好請了舊相識鹽商馬家, 到遼東來率先做個樣板, 但我並沒有從馬家收取任何好處。”


    曾後爹說的坦坦蕩蕩, 但卻被秦德威打斷了, “事實並不重要,我隻是想知道, 你的動機是什麽?”


    曾後爹無語,什麽叫事實不重要?


    但他還是如實答道:“我隻是為了推動公事, 所以才招徠馬家去遼東, 完全出於公心。”


    秦德威憐憫的看著曾後爹, 難怪您老人家在曆史上十年後被斬。


    對上嘉靖皇帝這樣的猜忌之人,你用這樣的套路奏對, 你不死誰死?


    曾後爹被便宜兒子看得受不了,忍不住喝道:“你那是什麽眼神!”


    秦德威歎口氣, “老爺啊你要是打算這樣上疏自辯,那我就趕緊也寫個辭官奏疏去, 免得以後被你拖累。”


    想打人!曾銑心態頓時有點炸,怎麽在便宜兒子嘴裏,自己做什麽都是錯?


    事實就是這樣的啊, 自己一心為公、問心無愧,這樣自辯能有什麽問題?


    沒虛構,沒捏造,完全如實,這樣也錯了嗎?


    秦德威心累,隻能幫著曾後爹分析說:“你招徠馬家去遼東,動用的是私人關係吧?


    所以你就是為了公事, 付出了私人資源。然後你還完全沒有收益,動機非常純粹, 就是一心為公。”


    曾後爹點了點頭,實情確實如此。


    秦德威震耳發聵的叫道:“可皇上他不會信啊!”


    曾銑反問道:“據實稟奏而已,又不是編造的!難道天底下就不能講理了?”


    秦德威又開始用憐憫眼神的看著曾後爹:“您是有多幼稚, 居然還想跟皇上講理?”


    曾後爹莫名其妙的想到了一道政治題——


    如果說三綱五常講究的是君臣父子,那麽秦德威上麵這一句話,究竟悖逆的是“君臣”還是“父子”?


    秦德威擔心曾後爹一時間理解不了, 決定舉個例子:“說個極端情況,假如京城出現糧荒,饑民遍地。


    此時一個大學士讓朝廷省下銀子,但自己卻散盡家財,施粥救人萬家生佛,禦史們會怎麽看?”


    曾銑遲疑著說:“這就是偽君子!私自收買民心,有不軌之嫌疑!”


    秦德威點點頭:“那你在遼東幹的事情,不就是類似性質嗎?


    當今這個皇上,內心從來就不相信世間會有大公無私,不相信真有竭力報國之人!


    這樣的皇上讓你自辯,結果你自吹一心為公,你覺得皇上怎麽想?”


    曾後爹目瞪口呆,這話要是傳出去,千刀萬剮誅九族都是基本操作啊。


    秦德威說完,心裏默默補充了一句,這就是你十年後被斬的思想根源啊。


    曾銑苦惱的抓了抓頭皮,“那你說怎麽自辯?我本來就沒有貪財受賄,難不成逼著我捏造事實自汙?那我名聲還要不要了?”


    秦德威輕描淡寫的說:“你上疏自辯說,當初遼東改製是我提議的,你作為繼父,擔心我的提議失敗。


    所以就私心作祟,父愛如山的主動招徠馬家報中,以此推動遼東鹽法改製。


    這才是跟皇上講理的方法,用皇上的邏輯,以皇上能理解的套路去奏對!


    別陷入自嗨式的自我感動,那沒用!如果皇上不信你,那就萬事全休!”


    曾銑的內心又一次苦澀了,仿佛三觀碎裂了一地,又是訓兒不成反被訓麽?


    秦德威怕曾後爹還是轉不過彎來,追著問:“你想明白了沒有?想不明白就別上疏,實在不行我替你寫一份!”


    曾銑無力的揮了揮手,唉聲歎氣道:“你還是打架去吧,好好打,輸陣別輸人。”


    一個去打架的兒子,總比一個訓爹的兒子更讓人舒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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