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天最後一份試卷送到彌封官杜啟溪杜郎中手裏的時候,杜郎中感覺自己的差遣受到了侮辱。


    前文說過,他的差事就是把所有試卷上的考生信息封住,讓閱卷之人看不到姓名,理論上保證公平。


    可別人的試卷都是一張,隻有秦德威的試卷是三張,那麽把秦德威的個人信息密封住,還有什麽意義?


    日寫萬言這樣的轟動事情,肯定會從考場流傳出去,誰看到了這份試卷,也能確定就是秦德威寫的。


    杜郎中歎口氣,將秦德威試卷第一張前六開麵,也就是考生信息部分折疊起來並糊住,再蓋上彌封關防。


    官場本來就是一個講究形式主義的地方,欲蓋彌彰自欺欺人這種事情不寒磣!


    然後又將這份試卷的三張紙麵頭尾銜接著糊上,連在一起後,看著像是完整的一件東西了。


    隻是試卷厚度是別人的三倍,依然醒目。


    至此所有彌封好的三百二十五份試卷,全部被送到文淵閣,有官軍看守。


    而所有讀卷官們,今晚將宿於禮部,閱卷期間不能迴家,明晚還是要在禮部住宿,這也是嘉靖初年定下的規矩。


    因為殿試期間,如果大臣白天在文淵閣看試卷,晚上又迴家的話,總是會有風言風語,甚至鬧得沸沸揚揚。


    近些年就有不少這樣的例子,比如嘉靖八年時,前首輔楊一清閱卷期間,晚上就使人傳喚小老鄉唐順之來自己家裏。


    他當然是想問唐順之試卷所寫內容,給已經是會元的唐順之再弄個狀元,但唐順之臉皮薄不去見楊一清。


    又比如正德六年時,前首輔楊廷和還是次輔的時候,白天在文淵閣看試卷,晚上就迴家見應試的兒子楊慎,不然一代巨星楊慎的狀元怎麽來的?


    名臣賢相尚且如此,更別說奸臣了。


    大明科舉製度設計總體上或許是想公平的,但近年來,殿試卻經常比會試、鄉試不公平。


    嘉靖皇帝也煩這種大臣迴家後串聯的事,幾年前就下詔讀卷大臣集體在禮部住宿,看卷結束前不許迴家。


    嘉靖十四年四月初三,十幾個讀卷官從承天門、午門進入內廷,又從左順門來到文淵閣。


    這裏本是內閣辦公地點,但這兩日卻要用來做殿試讀卷場所。


    首先是試卷移交,首輔張孚敬作為總讀卷官,不用分卷,其他十四名讀卷官都分到了幾份試卷,到此彌封官杜郎中就順利結束了差事。


    總數幾十份的首批試卷,當然不能是隨便分的,也有默認慣例。


    這些都是會試名次前列的考生試卷,以及極個別被打過招唿的、受到大佬重點關注的考生試卷。


    剩下還有兩百多份小透明考生試卷,暫時不用分配,被堆放在文淵閣中堂。


    哪位讀卷官看完了手裏的試卷,就可以再自取幾份繼續看,直到所有試卷都被看完。


    到目前為止,讀卷官大佬們並不知道任何一份試卷的具體文字,但他們卻都知道,本次殿試出現了一篇萬字長文。


    拿到分給自己的試卷後,有心的大佬們迅速檢查了一下手裏所有試卷的厚度,並沒發現有厚度特別突出的。


    頓時又有六七個大佬抬起頭來,互相掃視了幾眼,再看向堆積在中堂的剩餘試卷。


    他們立刻就發現,中堂桌上這堆試卷裏,最上麵的一份明顯比正常試卷厚很多!


    就是它!傳說中的那份萬言試卷!就在那裏!


    當即就有數人按捺不住,齊齊伸出了魔爪,瞬間七隻手出現在了萬字試卷上方,場麵一度有點尷尬。


    伸手的人有大學士方獻夫和翟鑾、吏部尚書夏言、禮部尚書顧鼎臣、兵部尚書汪鋐、刑部尚書王廷相、左副都禦史霍韜。


    想得到會試第九十一名秦先生試卷的人,頓時全部暴露了。


    夏師傅疑惑的看了眼翟鑾和顧鼎臣,別人伸手都可以理解,你們兩個弱雞湊什麽熱鬧?


    主持的總讀卷官首輔張孚敬指著萬言試卷說:“爾等幾個對此卷有興趣的,次第傳閱,再議定是否可列入一等。”


    按照殿試讀卷規定,先選出一等試卷,然後再由內閣從一等試卷中選出前三名,其餘的往下排。


    一開始進不了一等的試卷,名次肯定高不了。


    七個人從次輔方獻夫開始,一個一個的傳閱萬字試卷,其他不想摻乎的人就不看了。


    傳閱一遍後,左副都禦史霍韜率先發難:“我看此試卷,文法粗糙,稱不上佳作,不可以舉為一等。”


    王廷相反擊道:“但他寫了一萬字!讓你霍韜天黑前寫就萬言書,難道你還顧得上雕琢字句?”


    夏言補充說:“國家以策取士,在質不在文!文法倒在其次,應當先看內容。”


    兵部尚書汪鋐又挑出了問題說:“這試卷字跡,潦草隨意,毫無優美可言,怎可舉為一等!”


    王廷相繼續反擊說:“但他寫了一萬字!讓你汪鋐天黑前揮筆寫出萬言書,難道你還顧得上字法?”


    夏師傅也繼續補充說:“國家以策取士,在文不在字!”


    方獻夫搖頭道:“此試卷多有偏頗指責之意,抨擊臧否之句。殿試寫文還是應當持中醇雅,少做驚人奇詭之舉。”


    王廷相仍然駁道:“但他寫了一萬字!”


    方獻夫覺得王廷相就是故意搗亂的,怒而反問道:“文風與字多字少有何關係?”


    王廷相擲地有聲的說:“隻要能日寫萬字,文風如何並不重要!”


    方獻夫嗬斥道:“此人品德敗壞,胡作非為,僥幸屢屢逃脫懲處,縱然能日寫幾萬字又如何!”


    王廷相疑惑的反問:“看來你知道這試卷是誰的?所以你心思必定不公,請勿多言!”


    方獻夫:“......”


    張孚敬心裏也在不停斟酌,如果放在十年前,大禮議硝煙彌漫,皇帝還完全支持自己、信任自己的時候,這樣試卷直接強壓下去就行了。


    但現在,張孚敬已經不敢賭了。皇帝對自己越來越有所保留,君臣之間再也沒有十年前親密無間的狀態了。


    他不知道皇帝會不會聽到萬字策文的事情,猜不出皇帝會有什麽反應。


    如果皇帝真有什麽反應,自己這個殿試前被秦德威攻訐的人就是首當其衝。


    張孚敬最後一錘定音說:“暫時列入一等吧!”


    霍韜頓時急眼了,“首揆三思!”


    隻有禮部尚書顧鼎臣暗暗想道,就這些人的見識,看來最後贏家還是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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