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生大帝,被問住了!


    他固然是給出了答案,可他的迴答不再斬釘截鐵,多了無奈與沉重感。


    這種「迂迴」,本身就很不愛蒼生。


    他逃避了天人五衰問題的本質,卻引出了「錯」的另一個根源。


    始作俑者,是誰?


    五域各地,所有還在觀戰的人,此刻好奇心拔升到了頂點。


    「誰?」


    天人五衰聲音變得無比冷漠:「始作俑者,他是誰?」


    對於此問,天人五衰自己早有答案。


    可他有答案沒有用,徐小受有答案也沒有用。


    他們是掩埋在黑土中的腐殖蟲,永遠見不得光,聖神殿堂一句黑暗勢力之人不可偏聽偏信,他們的發聲便注定不會被世人接納。


    因為,他們才代表正義!


    徐小受已經呐喊過無數次、咆哮過無數次了,可世界是怎樣的態度呢?


    驚訝、震撼、遺忘、無感……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就過去了。


    可不能過去啊!


    那一小部份連發聲都無法做到的存在,若再無人替他們說話,他們真就隻能永生浸泡在黑暗的容器裏了。


    既然你說「錯的不是生而為人者」,那為何還是會有孩子生來便錯,活著活著,就被黑夜選中呢?


    「迴答我,愛蒼生!」


    「始作俑者,是誰?」


    天人五衰知曉自己的出現是一個意外。


    可意外的存在,不就是為了要創造奇跡嗎。


    有的問題的答案他們不方便說,他隻能在此刻找上愛蒼生,讓這些置身光明中的人來說。


    愛蒼生看著他。


    再看向傳道鏡。


    末了看向五域遙遠之上的天,微微搖頭:


    「你記不住。」


    天人五衰便如一點就燃的炮仗,陡然渾身魔氣、鬼氣炸開,嘶聲道:


    「所以你記得住!」


    「所以你都知道!」


    「你知道,你不說,更不反抗,還為虎作倀,自詡中立卻站在這頭惡虎的跟前,甘願當他的擋箭牌,成那幾家的看門狗。」


    「這就是你所擁護的正義,你的大道,你畢生之堅持?」


    五域灼灼的注視與期待下,等來的卻是蒼生大帝輕輕的搖頭。


    他閉唇不語,像是默認了一切,不論謾罵的程度如何。


    天人五衰徹底被他的無視態度激怒,咆哮道:


    「愛蒼生,你到底在幹什麽!」


    這似乎是一個十分簡單的問題,愛蒼生有選擇的迴答:


    「護道。」


    護道?


    狗屁的護道!


    看個門,美其名曰「護道」?


    天人五衰眼神煞為震驚,像是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忽然變得極其陌生,他無助的呢喃著:


    「護道?無知尚可,知而無為者不可……」


    愛蒼生凝眸視去,平靜迴應:


    「我不可。」


    「可你不是無能為力者!」天人五衰情緒再次爆發,「你是蒼生大帝,你是十尊座,你都不可,難不成我來?我可?」


    「你亦不可。」


    「桀呲呲呲……」天人五衰似乎給氣樂了,尖聲詭異的笑著,「若你我皆不可,至少像我一樣,像他一樣!」


    他指向一邊,指向徐小受,指向遠在天外身處黑暗,卻還在為追逐光明而奮鬥著的悖逆者:


    「至少像他們一樣,哪怕暫時彎著腰,是站著!


    」


    「而非如你,即便坐著,你跪了!」


    坐在輪椅上,依舊高高在上的愛蒼生,表情徹底變得無情寡淡,也懶得再多言:


    「這是你的道,我無權左右,更不會去左右。」


    言盡於此。


    五域諸人卻都聽出了愛蒼生的言外之意:同樣,你不必來幹涉我。


    天人五衰哪裏聽不懂愛蒼生的意思?


    他垂下頭顱,旋即上身也跟著斷了一般徹底頹下,腦袋貼到小腿,雙手無力的耷拉在地麵上。


    山地是破碎的。


    他枯槁的手指從袖袍中垂落,在砂石上漫無目的劃弄著、摸索著。


    可他除了在塵煙中找到一地破碎的自己,什麽都摸不出來。


    「至少不能彎著,哪怕說幾句話……」


    「至少不能彎著,哪怕做點什麽……」


    「至少……」


    天人五衰魔怔般的自喃聲戛然而止,哢的一聲,上身揚甩而起,麵具下目眥欲裂的嘶吼道:


    「至少殺了我,愛蒼生!」


    這一聲蘊攜聖力,裹蕩而出,震得五域傳道鏡前毫無防備的觀戰者耳膜臌脹欲裂,表情極為痛苦。


    求死?


    天人五衰,這是在真心的求死嗎?


    傳道鏡給到了他個人具象特寫,天人五衰死死壓製著自身全部的力量。


    包括走火入魔在肆虐的魔氣……


    包括壓製不住要勃發的鬼氣……


    包括死神之力,衰敗之力,吞噬之力……


    他甚至祭出了靈魂之血,掐出了印決,但不對外,使出了什麽封禁之術對準自己,像在鎮壓「不死」!


    ——他真心求死!


    愛蒼生大道之眼洞若觀火,邪罪弓在大腿上弓弦輕輕震顫,似要有動。


    末了,他卻微搖頭,淡淡道:


    「我不會殺你,你走吧。」


    ……


    五域都一急!


    這可是大好時機!


    天人五衰分明走火入魔到最極致的階段,連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此時不殺他,哪怕將之捉住,鎮壓進死海什麽的,也好啊,怎麽能放了?


    仲元子再也忍不了了。


    他在這裏陪著天人五衰發瘋這麽久,可並不想等來這個結果,最起碼捉拿歸案吧?


    然腳步剛一動,不遠處碎山堆上,愛蒼生頭都不迴開口了,像是在對他解釋,也像是在對五域解釋:


    「若你是之前的天人五衰,我會殺你。」


    「若你無有當下這番話語,即便衰敗之力修至收發自如,我亦殺你。」


    「但你可以交流,還有神智,想對抗,會對抗……你是一個正常人,我不會殺你,但我接下來會盯著你。」


    大道之眼上一次說要盯一個人,神亦空白了三十年。


    仲元子聞聲腳步一頓,心頭略有不甘。


    但仔細想想,自己除了辯駁幾句逞逞口舌之快,愛蒼生強脾氣不會變。


    多言無法改變什麽,他隻能退步往迴,長長一歎:


    「縱虎歸山嗎……」


    五域完全沒有半分放鬆!


    這可是天人五衰,狀態還如此不穩定!


    保不準哪一天你大道之眼打瞌睡,他剛好發瘋,就導致一域之災了,這責任誰來擔?


    「殺了他啊!」


    「他殺了秦斷、裘固,愛狗你就這麽放過他了?你有病嗎?怎麽感覺大家都瘋了啊!」


    「天人五衰就是條瘋狗,咬誰誰死,這


    養著他能幹嘛,圖一個反咬你一口?」


    「愛蒼生,你被血世珠控製了!」


    連五域傳道鏡前的煉靈師,這會兒都感覺是血世珠在發揮作用。


    天人五衰得到愛蒼生的迴答後,非但沒喜,相反更加癲狂了。


    他仰頭爆笑,身子往右側挺著,像一座歪了的拱橋,裸在袖袍外的左手手指高高抓起,因用力繃緊而成爪狀。


    他的姿態狂狷,笑得搖頭,仿佛眼淚都要笑掉出來了:


    「哈哈哈!」


    「不會殺我……」


    「但也不會助我……」


    「漠視?無視?散養?任其發展?與我無關?桀嘶嘶嘶……好哇,太好了!」


    天人五衰扭曲得像是要變異了!


    他突然頭疼欲裂,蜷迴了身子來。


    可繃成爪狀的雙手完全沒有半分釋力就捂上了腦袋,以至於鋒利指尖插入顱骨後當空濺射出了血花與肉碎。


    「滋!」


    這一幕自戕濺血,給五域看得毛骨悚然。


    風中醉扛著傳道鏡,嚇得鏡子都險些掉下去,太詭異了。


    可自戕的天人五衰沒死!


    他本就不死,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好好好……」


    「好一個聖神殿堂,好一個蒼生大帝,好一個保持中立,好一個不偏不倚……」


    「一樣!都一樣!你們都一個樣!!!」


    轟!


    猛一聲炸響,天人五衰早就壓著的心魔,徹底釋放了出來。


    他的周身湧開滔天魔氣,死神之力跟著勃發,旋即是鬼氣……


    可鬼獸化尚未變形。


    他一身吞噬之力大綻,將一切異化的力量吞納入腹。


    這似乎是他在絕境中找出的唯一一條生路:


    利用吞噬之力,不斷吞噬這等走火入魔狂納天地靈氣後爆發的力量,消化後再反哺自己,做到……自給自足?


    五域全看呆了。


    徐小受都瞠目結舌。


    這種「修煉方式」,未免也太極端、太極限了,難怪他成長蛻變得比自己還快……


    「這樣,真沒有問題嗎?」


    所有人腦海裏閃過這個念頭。


    就連愛蒼生都開始想要否定自己方才的想法,握住弓,試圖拿起時。


    天人五衰癲亂的神智,似跟著吞噬之力將異象吞噬後,恢複了過來。


    轟隆!


    九天劫雲匯聚,雷聲轟鳴不斷。


    「尬——」


    天人五衰背後展開三足黑梟的短翼,將他頹廢的身子勉強吊起,徐徐浮空。


    他依舊崩潰,但卻是有理智的崩潰。


    他依舊呢喃,伴隨呢喃,頭頂上血世珠緩緩浮現:


    「你從一開始,就應該殺了我,而非漠視我……」


    愛蒼生凝眸警惕,不作迴應。


    這人確實很瘋,自己一見麵就殺死了他一身,全靠不死之體他才苟活至此,他瘋到記憶錯亂了?


    不得不承認,天人五衰確實是一個試驗體。


    類似他這樣複雜的存在,煉靈史上一個都沒有,完全無法作比較。


    愛蒼生猶豫了。


    一方麵理智告訴他,真不能任其發展了。


    另一方麵,他又想看一看,等一等,等著看這樣胡亂拚湊而成的怪物,能否拚成一個他也期待著的,可能是怪異的……


    「十」?


    ……


    「封聖!」


    「他想重新封聖!


    」


    遙遙的,風中醉標記一眼聖劫,看到血世珠從天人五衰頭頂浮出後,明悟了什麽。


    畫麵中,果不其然天人五衰雙手一揚,舉出了兩顆半聖位格。


    風中醉豁然開朗,以自己的視角,全力解讀道:


    「他上聖山,一方麵是來找蒼生大帝問心,求要一個答案。」


    「但這些都是虛的,也許他早就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麽,更知曉自己所期待、會發生的,可能性幾乎等同於零!」


    「可人就是這樣,不是嗎?」


    「哪怕萬中存一,那"一"不滅,他也會想等一個奇跡,但果真等來的是一個"否定"的話……」


    風中醉眼睛澀澀的,鼻子酸酸的。


    他不敢靠近天人五衰,但他感恩。


    他聽完天人五衰後,已能明白這個人的苦衷:


    「隻有被全盤否定,才能義無反顧走進另一條道啊,可他的道,注定了和我們這些……人,截然不同!」


    抹抹眼角,風中醉望著畫麵中被高舉著的兩顆半聖位格,重整情緒,昂聲道:


    「另一方麵,務實的方麵,他就是為了半聖位格!」


    「以血世珠封聖,終究是路淺,他永遠走不到盡頭,無法更進一步。」


    「唯有找到半聖位格,重新封聖,將血世珠這等極致之詭異,從身體裏摘除,或許他才有可能找迴一縷光……明……」


    風中醉的解讀忽然延停。


    他瞠目結舌的望著,鏡子中的天人五衰,猛地將雙手中的半聖位格,齊齊獻祭給了血世珠。


    「合!」


    這一聲合,震天動地!


    合的不止是珠與位格,更是天人五衰獨一無二的道!


    半聖位格的力量注入血世珠。


    聖劫滾滾而來,聖劫灰溜溜滾去。


    ……


    「我錯了……」


    「天人五衰,完全沒有重新封聖的想法!」


    風中醉驚著尖叫起來,一邊說,眼神多了恍然,旋即湧出的是更為驚悚,與激動,與瘋狂,與猩紅:


    「求人不如求己?」


    「拜神不如拜我!」


    「我問遍天下,可蒼生幫不了我,這世間還有誰能幫我?」


    「那半聖位格是能讓我正常,可我所求道之盡頭儼已病態,我如何還能稱之為"正常"?」


    「卑渺羸弱常態之我,贏不了。」


    「血世指引瘋魔之我,尚有一線希望!」


    風中醉說著雙手高揚,滿臉虔誠:「既如此,世界,何不與我一並墮入黑……滋……滋滋……」


    風家城。


    老家主風聽塵一張臉黑沉如墨,又摁了手上靈珠,確保傳道鏡的聲音被屏蔽,風中醉的鬼話傳不到五域去了後,這才稍稍放下下來,開始怒罵:


    你他娘的怎麽什麽都敢說?


    誰讓你代入天人五衰視角了?


    你也發病了嗎風中醉,你要不會解說想葬送整個風家了,吱一聲,我這邊換個人去接替你,何至於搞這一出?


    聽到一半時,風聽塵便感覺到不對了。


    風中醉那小子絕對被什麽力量影響了,他平時雖然也浪,但關鍵時刻是穩的,不會如此發病。


    「是血世珠嗎?」


    好在血世珠固然是強,但風聽塵這聲音掐斷得也很及時,似同時存有什麽比血世珠層次還高的存在,在指引著人去阻止血世珠。


    傳道鏡隻剩下畫麵,聽不見任何聲音之時。


    東域戰場這邊,將兩枚半聖位格力量獻祭給血世珠後,天人五衰臨空睨下,氣勢飽滿,不再枯竭。


    就這般死死盯著愛蒼生,他一揮袖:


    「靈鬼搬間!」


    嘭嘭嘭……


    像是從五域各地,以標記之法,搬出來了什麽東西。


    天人五衰身體下方,砸落一道道身影,或紅衣,或白衣,或作常服打扮……


    這些人無一例外,或宗師、或王座,總之最高不過斬道,沒有一個境界臻及太虛。


    「這是?」


    路軻在一眾人等間拄著龍劍青鱗脊茫然起身。


    一抬眸,看到了不遠處蒼生大帝,撇頭後看到了徐小受,以及滿臉驚恐的仲老!


    頭頂似乎有影……


    他一抬頭,天人五衰!


    小紅衣嚇得踉蹌跌倒,不敢相信自己從中域聖山那邊,直接出現在了東域正麵戰場?


    「記住這些人。」


    天人五衰單手起決印,手微揚起時。


    「嗤嗤嗤……」


    「呃唔唔……」


    場下鬼氣升騰,哀嚎聲起。


    路軻捂著心口,身子劇烈痙攣起來,很快完全控製不住,身上更湧出了……


    「太虛之力?!」


    五域各地聽不見聲音,卻能看到那一個個突兀出現的紅衣、白衣,明明境界不夠,卻各個修出了太虛之力。


    這些人……


    「鬼獸寄體嗎?」


    「不!他們完全沒有鬼獸化啊,都是正常人……」


    「但正常人怎會沾上鬼氣,正常人又怎都會在境界不及時,悟出了太虛之力?」


    「紅衣!那是紅衣?紅衣也有鬼氣?這是怎麽一迴事?」


    天人五衰指著下方之人,冷眼掃過仲元子和愛蒼生。


    他戴著麵具。


    眾人看不到他的嘴唇是否在動。


    但感覺這個時候,他應該是在說話……


    「他在說什麽?」


    五域急了,誰都知道這個時候是關鍵。


    可偏偏,風中醉又關鍵時刻掉鏈子,「風中醉,我***大爺啊!」


    ……


    「我會殺了他,北槐!」


    當著五域傳道鏡的麵,愛蒼生所不敢說的始作俑者之名,天人五衰敢說。


    他甚至催滿了血世珠之力。


    他要讓整個世界都記住北槐。


    北槐,紅衣之病根,煉靈界之夢魘。


    哪怕他讓底下這群人,在低境界時便有了太虛之力,讓古劍修也修出了太虛之力,他該死,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他不知玩弄了多少生命,不知虐殺了多少鬼獸,不知失敗了多少千、多少萬起實驗,才養出這麽一幫廢物來。


    北槐是畸形的。


    他的道也是畸形的。


    護他道的愛蒼生,更加是畸形的。


    風中醉有一言沒有錯……


    求人不如求己,拜神不如拜我!


    如果能封神稱祖的家夥中,存在這樣畸形的變態,那為何不能多一個天人五衰?


    如果大道之爭的「道」,允許有這樣的存在,為何容不得多一個天人五衰?


    「滋……滋滋……」


    傳道鏡不多時便修好了聲音。


    所有人望著天人五衰轉身飄然離去,而愛蒼生卻沒有阻止。


    他們最後聽到的話,是沙啞的堅決,是虔誠的祈禱:


    「他一定會死,我詛咒的。」(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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