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尊諳靜了下來,麵露異色,似乎給程協鎮住了。


    四下靜悄悄的,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在等一場劍道王座,劍劍見血的慘烈廝殺。


    沒想到看不到蕭晚風再出手,居然能等來一個狂妄至極的八尊諳,倒是不虛此行。


    隻是……


    “怎的就靜了?”


    八尊諳突然的沉默,給人搞得心頭打鼓。


    莫不也是個欺軟怕硬的角色,程協一硬,他就軟了。


    但很明顯,縱然這個八尊諳有些贗品嫌疑,他的思維方式也很八尊諳,居然不是退縮,而是在思考一些古裏古怪的事情。


    “十息……”


    麻袋八尊諳重新抬起頭,望向程協,可張嘴半句話,後文又咽了迴去。


    “一劍……”


    他更換了另一種說辭,可盯著程協的眼神又頗有些輕蔑,末了更是不再多言。


    嘲諷!


    赤裸裸的嘲諷!


    程協哪裏看不出來,這家夥隻是在模仿八尊諳,隻是在套用固有的某幾套風騷的說話方式。


    可他的表情、他的眼神,居然給人一種,自己連十息都扛不住,連一劍都接不了的感覺。


    程協剛欲張口,對麵八尊諳似乎找到了他針對自己的方式,定定吐字道:


    “遺言。”


    這誰能忍得了?


    程協提劍,劍意勃發,一把撲了出去:


    “豎子安敢辱我?”


    ……


    謔!


    世界突然遲緩。


    程協看到一個身著眼熟衣物的無頭屍體,有如失重般甩在了自己跟前。


    他的雙手虛浮,雙腳飛翹,有如被巨力削去腦袋,下半身倒旋拋飛而起。


    血花映著雪花。


    殘陽灑在周圍人的臉上,襯得眾人驚駭麵目,更顯猙獰。


    短暫一瞬的錯愕過後,程協不知是哪裏傳來了劇烈的疼痛。


    許是脖子,許是大腦,許是藕斷絲連的下半身……


    他終於反應了過來。


    那具熟悉的無頭屍體,是自己的!


    “不——”


    ……


    “什麽?”


    酒肆周邊的觀戰者嚇得齊齊爆撤。


    都沒人看清麻袋八尊諳何時出的手,劍光已掠空斬過,輕易撕斷了程協脖頸。


    其勢不減,還往後方削去。


    斷瓦裂甍,殘樓破棟,一刹間斬穿了伏桑南向的街道,最終撕裂城牆,消逝在了城外密林之中。


    “這……”


    後方觀戰的厲幽美眸驚異,有著濃濃的不可置信。


    這一次她盯得很死。


    她就想看看方才自己是怎麽中招的。


    可八尊諳起手毫無征兆,哪怕她再提防,亦不知何時踩中了他幻劍術的陷阱,最終深陷進去。


    “真死了?”


    程協身首分家,至此袖中雙針才堪堪飛出,戰鬥意識完全不在同一個層級上。


    那雙針飛出之後,也並不是攻擊,而是輕巧的被八尊諳並指捏住。


    旋即一彈,雙針劍吟。


    八尊諳便把這對名劍,藏進了他的袖中。


    “還是幻劍術?”


    厲幽盯著重重砸落在地上的程協屍體,依舊分不清虛幻與現實。


    她是半聖。


    她都看不出來,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周遭觀戰者,更是驚聲四起,一個個滿臉浮現不解。


    好好一個程協……


    才剛剛決定大戰……


    接下來不應該是一場古劍修間的生死搏殺麽,怎的戰鬥剛一打響,戰鬥就結束了?


    “一招?”


    這甚至連一招都算不上吧?


    但凡那八尊諳不給機會,程協甚至從頭到尾,連一個屁都憋不出來?


    轟!


    程協身首墜地。


    伏桑天穹忽有重響雷鳴。


    緊接著烏雲匯聚,狂風大作,九天有聖威蓋來,伴著一聲極致憤怒的咆哮:


    “誰?”


    “是誰膽敢戕殺程協吾孫,天南海北,本聖必究之!”


    半聖!


    眾人抬眼望天。


    但見高空風雲色變,匯形化出了一張龐大的,須發飛揚的,目噴怒火的老者麵孔。


    那張半聖麵容一閃而逝,很快半空中出現了一個青袍的老者。


    “程家半聖,程采之!”


    丹聖陸時與輕喃出聲,麵有異色。


    也就是說,程采之一直都在附近,一直都關注著程協的生命安全。


    這也對,畢竟程協是帶著程家護了幾十年的名劍出門,或許本意也是想探探聖奴集劍的這個風口過去了沒。


    不曾想,那麻袋八尊諳出手,快到連程采之都反應不過來,一擊就給程協梟首了。


    “引魂術,魂歸來兮!”


    半聖程采之虛立於空,雙手掐出印決,一掌拍下,幽青光芒射來。


    伏桑城有厲鬼嘶鳴聲響。


    不多時,晶瑩的靈魂碎片匯聚。


    程協殘魂被收集拚湊,勉強化出人形。


    “程爺爺!”


    他死而複生,驚駭尖叫,拚了命想逃離此地。


    連多看一眼那麻袋八尊諳都不敢,連袖劍雙針都不提,此時唯一所想,隻有活命。


    “吾孫速來,今日本聖在此,誰也殺不了你!”


    程協不擅鬼劍術。


    這波要是沒有他程采之一直關注,他寶貝孫兒今日還真得殞命在此。


    可既然他程采之來了,這荒誕的一戰,便是時候該結……


    “點道。”


    八尊諳一手肩扛麻袋,一指淩點半空,冰冷之聲,打斷了所有人紛亂思緒。


    半聖程采之瞳孔陡然放大。


    孫兒殘魂便往自己所在之位飛來,他與程協之間不過隻剩數丈之距。


    一步之遙,生死兩望。


    “卻魂。”


    八尊諳指尖幽芒輕綻,搶在程采之出手之前,飛光掠空,洞破了程協殘魂之首。


    咚!


    這一刻心跳驟停的,不止半聖程采之,還有圍觀的不數觀戰者。


    所有人眼睜睜望著程采之倉促間往前一攬,可雙手擁迴的,隻有他孫兒程協支離破碎的殘魂碎片。


    晶瑩如流沙,片片凋碎。


    於肘腕、指縫之間,化為虛無。


    在他爺爺的麵前,徹徹底底殺死了他孫子……


    “豎子敢爾?!”


    當那震天裂地的咆哮聲於伏桑炸響之時,所有人意識到,劍仙決戰沒來,伏桑或許要另開聖戰了。


    “該死!該死!啊——”


    程采之目眥欲裂,眼睜睜望著孫兒慘死在跟前,這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他再難遏製殺機,轉頭對準地上那邋遢無比、毫無形象的八指廢人,不可置信重喝道:


    “你,到底是誰?”


    此人絕非八尊諳,八尊諳便在靈榆山。


    外人瞧不清楚,他半聖聖念一掃,靈榆山劍念發源地,除卻八尊諳,無有可能是外人。


    所以這人,必是假冒的!


    但假冒之人,如何敢挑釁程家?


    又如何敢當著他半聖程采之的麵,一指碎殺他孫兒程協殘魂?


    “你,到底是誰?!”程采之怒聲咆哮,無神重複著此問,百思不得其解當下之局該是何等境況。


    伏桑人心惶惶。


    所有人遠遠退離了酒肆。


    有的甚至撤到了城外去,感覺接下來大戰餘波,能將所有人觀戰者殺死。


    可當望向地麵上那邋遢大叔時,見其氣定神閑,在半聖威壓下巋然不動,隻是輕笑一聲,緩緩道:


    “我名,八尊諳。”


    伏桑空蕩蕩,此名響當當。


    連蕭晚風都聽得有些頭皮發麻了。


    他是自恃不凡,但畢竟年歲上真少了這些老怪物幾十倍,當即在玄蒼的催促下,也遠離了正麵戰場。


    麻袋八尊諳抬眼輕眺半空,盯著程采之良久,搖頭一笑:


    “憑你,不夠。”


    “給你十息時間,能叫的人盡數叫來,十息過後,我會出手。”


    這還不是八尊諳?


    此等狂悖之徒,目無半聖,他要還不是八尊諳,誰敢自稱八尊諳?


    冒牌貨色在這個時候,就該從容退場了。


    這位哪裏來的自信,打一個半聖不夠,還要讓程采之叫人啊?


    “虛張聲勢?”有人驚喃出聲。


    卻給旁側人一言澆了個冷水澡:“你也在半聖麵前虛張聲勢一個試試?”


    程采之氣到肺疼。


    可要不說人性本賤,欺軟怕硬呢?


    當這冒牌八尊諳敢挺得這麽硬的時候,程采之某一瞬也懷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這其實是個真貨,而非仿品?


    他賭不起,掏出令牌,啪的一下捏碎,眼角青筋狂跳,指著下方人連連叫道:


    “十息?好,十息!你給本聖等著!”


    怕了!


    所有人嘖嘖稱奇。


    堂堂半聖,真給人一言唬住了。


    該說是程家半聖孬軟無骨,還是第八劍仙這名頭太硬,誰頂著出來都能使出奇效呢?


    不用十息。


    麻袋八尊諳甚至還沒開始倒數。


    程采之令牌一碎,九天烏雲再匯,即刻另有數道半聖威壓降來。


    “哈哈,程老兄,怎的有興致找我吃酒了?”


    “程兄,本宮答應你的,可隻是出一次手,你程家雙針還在,莫要浪費本宮人情。”


    “桀桀桀,程采之,我要的東西,你準備好了嗎?”


    三尊半聖!


    黑雲壓城,程采之身後落來三道身影。


    一為魁梧的持槍壯漢,一為白衣的曼妙仙子,年齡皆是不大,最後一個則為麵生瘡疣的病癆老鬼,似與程采之同歲。


    “半聖戴修,半聖洛迴,還有南域一介散人,半聖青鬼。”丹聖陸時與一眼認出了各聖身份。


    這迴是真有好戲看了。


    四聖壓城,獨戰八尊諳。


    這個八尊諳,到底幾斤幾兩,是否裝腔作勢,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該現真形了!


    所有人立在戰場之外。


    隔岸觀火真是有趣,恨不得雙方立馬打起來。


    其實大家心底都有一杆秤,約莫知曉這麻袋八尊諳不是真八尊諳,但四聖逼至,他還敢繼續狺狺犬吠麽?


    無數道目光落至破敗的酒肆。


    所有人盯著那孑然一身的身影,都想看看過度叫囂過後,該作如何應對才能險死還生。


    或許,以後用得上?


    麻袋八尊諳依舊單手拎著他的破麻袋,也不知道裝的什麽,他身子微微佝著,似被那四聖聖威,壓得喘不過來氣。


    便在所有人以為他得是要跪地求饒了的時候,這家夥突然長笑一聲,仰頭望著滿境壓城的烏雲,意氣風發,高聲吟道:


    “黑雲欺伏桑,大江逆流西。”


    “道綱常不在,權因臣奴揖。”


    “斷翅不臣鳥,封劍未凡軀。”


    “躬身誠惶恐?我道天太低!”


    吟罷,他腰背挺直,氣衝牛鬥,有如劍出伏桑,高天一尺,僅憑氣勢,居然便可與四聖分庭抗禮!


    “嘶……”


    伏桑城的雪不可謂不冷。


    但這一刻,觀戰者倒吸涼氣,第一次感覺到真正的透心寒。


    這廝!


    這廝,居然還敢叫囂!


    那可是四大半聖,當真以為誰都是受爺,變化易形之後,亦可弑聖戰帝,敵祖卻神啊?


    “躬身誠惶恐?我道天太低……”


    蕭晚風緊緊攥住了玄蒼神劍,身體有些發熱。


    顧青三撞了撞二師兄的胳膊,彼此對視一眼,各皆看到了對方目中閃爍的狂熱。


    伏桑各處古劍修無不心潮澎湃,低聲複喃此句,便有骨骼驚炸,毛孔舒張之異。


    誠然此人假冒八尊諳,但我輩古劍修所求,畢生不也正是為了這般時刻、這般畫麵麽?


    這一刹,眾人皆懂了麻袋八尊諳的想法:


    就為了這個必將被載入青史的瞬間,死又何妨?


    “他是……”


    高空中,半聖戴修聽完這心比天高的幾句,再迴瞧地麵那邋遢大漢劍出伏桑的模樣,很快想到了什麽。


    他麵色驚疑不定,很快化作青白交加,不可置信質問道:


    “程兄,你讓我等過來,要戰的是第八劍仙?”


    你還不如讓我在家裏自殺呢!


    程采之迅速迴應:“假的,此獠或有幾分實力,但絕對不是八尊諳,否則本聖豈會輕易招惹?”


    “的確……”半聖洛迴柳眉輕蹙。


    那個時代的女子,誰不曾對八尊諳有過幾分關注、幾分幻想?


    她思量後,定定說道:“這詩八尊諳吟過,在東域東天界天桑城外的白窟八宮裏……”


    “嗯,同一首……他,從來不吟第二遍的……”話到最後,聲若蚊蠅。


    病癆老者半聖青鬼嘿嘿笑出了聲,擠眉弄眼道:“記得這麽細,洛迴仙子,對第八劍仙很有研究啊?”


    洛迴臉色一紅,很快恢複平常,迴眸瞪了半聖青鬼一眼,沒有接話。


    半聖戴修眯著眼,盯了地麵那八指、脖頸有疤的邋遢漢半天,也沒有話。


    他是觀過十尊座之戰的。


    此後日夜夢魘,十尊高山壓在心頭,封聖也難卻之,真想將那段記憶抹去啊!


    終末一咬牙,戴修做完了心理建設後,將手中長槍抄上,拔身而出,暴聲一喝:


    “程兄稍候,且讓我先來會會這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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