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晴雯抬頭,她也認得:這是尚戲班的台柱子——當家花旦大風哥獨有的嗓音。


    大風哥的演唱很講究氣息的運用,他擅用“丹田”,氣息深,且能唱出高、低、強、弱以及抑揚頓挫、閃轉騰挪的各種變化。


    很多戲迷逢場必捧,把他獨有的吐字歸音法,以及長、短腔和各種音節結合的特點命名為“鳳腔”,是取了大風的“風”字的諧音,更兼顧了旦角角色的陰柔之美。


    晴雯雖然打小舞刀弄棒,像個假小子,可卻又不喜歡和自己的兩個兄長作伴、湊熱鬧,她反獨獨愛膩在大風哥的身前身後。


    也因此,大家都這麽說,多多少少的,全戲班子也就是小晴雯一個人得了大風哥地道“鳳腔”的真傳。


    此時,隔著木欄,那個形銷骨立、衣衫已被撕破成布條到幾乎無法避體的大風哥,正用眼神關愛地示意晴雯:莫要驚唿出來。


    晴雯顫顫地遞上手帕裏的點心,見大風哥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聯想到自己被賣之後就再沒有了病重爹爹的消息,以及尚戲班的狀況,她不覺急得在原地直跺腳、直搓手,怪自己年紀小,是個女兒家,不能頂天立地地撐起一片天空,哪怕是為隻嗬護住大風哥那麽一刻!


    “讓我給聽鸝館唱戲,我是萬萬不會的。”大風慘然卻又堅毅地對晴雯說道。


    然而,這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此時,晴雯已進得牢中,蹲在大風哥的腳邊,用濕布擦拭著他潰爛的腳麵,泣不成聲。


    “故國、家園、親眷齊拋殺,


    舍我其誰赴黃泉——”


    晴雯聽得大風哥此戲文出口,不禁揚起小臉,看著這個不是親哥卻勝似親哥的大風。


    這怎麽?青衣的戲竟然唱成了蕩氣迴腸的花臉?!


    大風忍著痛,看了晴雯一眼,就一下子明白了晴雯的小心思,他愛憐地輕輕扶去晴雯肩頭的幹果屑,說:“這裏最安全,記住嘍,你哪兒也不能去。”


    晴雯聽得此話,不禁覺得耳熟,忽然想起,這也是長兄將她送入聽鸝館時再三叮囑過的同樣的話。


    怎麽迴事?!


    大風也不做解釋,接著說:“沒有家國,就沒有咱尚戲班。可小晴雯,你是大夥唯一的希望,青山在,尚待燎原。”


    晴雯依舊不解,茫然而恍惚地望著自己的“親哥哥”,不知其所雲。


    “我來這裏,”大風哥看了一眼黑牢門前的三個看守,低聲說:“隻為了見你一麵。”


    “我?”晴雯心想這代價也太大了。


    “時辰不早了,晴雯,點心也送到了,就此,和這臭戲子別過吧。”一個臉膛黑沉的看守吆喝著。


    “記住,無論如何要活下去。過往不問。”


    “大風哥,你在說什麽?”


    大風叮囑著:“你要過往不問!忘記一切!”


    晴雯被大風哥這麽一叮嚀,更糊塗了:“那……連我爹,我也不準記得?”


    大風沉痛地點了點頭。


    “那,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晴雯很是生氣。


    “沒時間了。”大風扶起晴雯,將她的胳膊肘輕輕向門口一推,再次強調道:“過往不問。”


    晴雯一步一迴頭。


    大風已背對著牆,一付即使被千刀萬剮也任誰都不理不睬的架勢。


    待晴雯走出去幾步,她聽到牢中那低迴婉轉的吟唱著:


    “寒號鳥驚心處,大風欲起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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