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聖武帝褚雲連灃,是近百年來七國之中難見的英主。


    除卻年輕時弑兄奪位之舉到如今仍讓人頗有微詞外,他強兵利刃,大興武道,於亂世之中奠定今日大齊之盛的舉動,頗叫世人稱絕。


    在他手下,名將輩出,大齊雖存百年有餘,可如今這遼闊的疆土,穩定的局麵,可以說是他一手打下來的。


    如今的大齊皇帝褚雲天征登基二十年,借著這些老將之手,定西境,平北蠻,如今晉國稱敗,大齊霸主之位已定,也算是完成了聖武帝的遺誌,這封遺詔,現在看來,也該沒什麽用處了。隻是,讓沈臨安不解的,是當初聖武帝為何會有此一詔,這詔書,還是交給了他的幼弟,東晉王褚雲連決手裏。


    這滄州富庶,東晉王在世時,手握重權,貪贓受賄之事,鐵證如山,無可辯駁。


    隻是這私製龍袍,意圖謀反之罪來得實在突然,當初他也覺詫異,聽說東晉王在刑部重審之下,都未曾承認過謀反之事,最後是身邊親隨熬不住酷刑,將他欲夥同晉國和陳留國謀權篡位,還拿出了私通的密信為證,這才坐實了東晉王謀反之事,讓東晉王滿門抄斬。


    東晉王若是手握此旨,想要謀事,自大齊內部便可以輕易得手,又何必聯合外國。


    如今故人一死,這封遺詔落在沈臨安手裏,倒是有幾分燙手了。聖詔禦筆,寫了持此遺詔,合三公共議,可另立明主。若為大齊朝政安穩,他本該讓這遺詔永遠封存,或是盡數毀去。


    可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查當初褚雲雪遇害之事,如今又發現東晉王之罪有蹊蹺,他總覺得這兩件事之間有牽連,而在這背後,隻怕牽扯更多,他想深查,這封遺詔,捏在手裏,便是一個很好的籌碼。


    細思一夜,他終還是打算先留此遺詔,隻待日後看朝中形勢,再做打算。


    夏初瑤也知此事關係重大,聽得遺詔內容之後,便沒有再問及此事,隻第二日一早,三人一起,繼續南行。


    簽訂盟約之地本定在越寧關外的望野亭,二皇子褚雲景剛到越寧關,便傳來了徐州水患的消息,他們本還苦惱要如何瞞了晉帝,還能順利將約定之期後延,卻不想,第二日便接到了晉帝以朝中事忙,要求推後簽訂之期的消息。


    晉帝此舉,倒叫褚雲景更加忐忑,也不知是晉國朝中真有要事脫不開身,還是他們這般,是緩兵之計。


    隻是,不管是真是假,也隻得答應,提心吊膽多日,在等到沈臨淵帶兵南來之後,才終於叫他鬆了口氣。


    也是在這一刻,他才終於明白,即便是他手握刑部和吏部。可是,這周邊戰事一日不平,他就永遠爭不過那個籠絡各方兵權的太子。


    這般一想,看著這幾日天天在他麵前晃的沈臨淵,他就越發覺得心氣不順。


    本想借驪陽公主之手,拉攏沈臨淵,可惜不知道是他那個嬌生慣養,心氣又高的妹妹沒本事,還是這沈臨淵真油鹽不進,反正眼下半分進展也無。


    時隔半年再來南境,不似先前來迎戰,這些時日隻是巡城防守,沈臨淵倒是樂得清閑。


    雖說南境戒嚴,可未免民憤,他們也未敢關了越寧關不許百姓往來,隻下令近日進出關隘都需嚴審。


    他到不擔心這晉國會在此借機卷土重來,且不說當初晉軍兵敗,遭了重創,聽說鳳瑤軍迴朝之後,還被遣散,幾萬的軍隊,即便是沒在這連綿的戰爭之中消耗光,也在戰敗之後被打散,這般主將戰死,麾下眾將士便被如此對待,隻怕眼下晉帝想戰,朝中也無將領敢貿然請命了。


    比起這個,他倒是更憂心太子的處境。


    他實在是不明白,朝中那麽多人都不敢請命,偏偏沈臨安要來趟這趟渾水。他不知這太子督辦賑災之事是否真有漏洞可查,隻是,如今沈臨安來查,太子若想插手,隻怕有些麻煩。


    他發現,這個三弟,自從如朝為官之後,便變得越發難以掌控了。


    *****


    因為有越寧關守將石厚的幫忙,沈臨安三人的出關之行異常順利,不過五日,他們已經一路自君和城出了越寧關,再有半日,便到晉國地界了。


    眼看著最後一絲希望勸她迴頭的希望都破滅,楚離這會兒倒是盼著他們能早點趕到桑澤城,若是去得快了,說不定還能見上最後一麵。


    隻是可惜,竟是半分不隨願。


    三人進桑澤城那天,正好遇上威遠侯府出殯。


    威遠候府前白綢高掛,空蕩的長街上是撒了一路的紙錢,街邊有著了素縞,來送行的百姓,原本熱鬧的桑澤城,今日滿城寂然。


    “這……這是誰的……”滿目的慘白震得夏初瑤身形晃蕩,四個字裏,竟是字字帶血。聽不到旁人的迴答,周遭的什麽聲音她都已經完全聽不見。


    心口仿佛被誰捅了千萬到,她緊緊揪著前襟,捂著心口,踉蹌著幾步,被身後的人一把抱住,便靠在他懷裏猛烈地咳嗽起來,每一口,都是滿嘴的腥甜。


    “棠兒!”沈臨安驟然見得這般情形,也是駭然,伸手撈了夏初瑤,眼看她嘔出的鮮血,急喚了一聲。


    “走開!”本是咳得一陣暈眩,好在被沈臨安伸手攬了腰一撈,夏初瑤緩了緩神,隨即掙開了他的手,抬袖擦了一把唇畔的血跡,咬牙往長街盡頭發足狂奔。


    “你早知此事?”看著地上的血,再看踏著一地紙錢追過去的人,沈臨安蹙眉,瞥了一眼身旁眉心緊攏的楚離。


    “是威遠侯府的二公子,殿下本不想讓她知道,卻沒想到,我們竟然能剛好撞上。”楚離垂目看著那一地飄散的紙錢,一時間,竟是沒勇氣追上去。


    見他這般,沈臨安也不再多言,眼看那跑遠的身影越來越小,忙提氣跟了上去。


    夏家的陵園,在紫嵐山下。


    追到城門時,便見了那不遠處官道上的一行白衣素縞的送葬隊伍。


    那運了一方楠木棺槨的馬車兩旁,晃動的喪燈上,寫著夏初黎三個字。


    隔得不遠,看得那般清楚。


    “咚——”的一聲沉響,一把紙錢被高高拋起,隨風一吹,四散開去。飄得遠的,竟是落到了城門下,她的腳邊。


    “阿瑤……”追上來的沈臨安伸手握了她已是冰涼的手,並肩看著緩緩而行的送葬隊伍,輕歎了一口氣。


    “為什麽……為什麽是二哥?”那高高掛起的喪燈太過顯眼,每晃一下,都刺得夏初瑤心如刀絞,“為什麽他會死?”


    那個自小寵她護她,任她欺負,給她遍尋名劍,送她從軍入伍的二哥,為什麽就死了?


    沈臨安伸手將她攬到了懷裏,任由她伏在身前,咬著唇淚流滿麵,也隻能緊緊抱著她,卻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


    要如何安慰?說什麽“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


    這般驟然失去親人的痛,堪比挖心剜骨,這般徹骨的哀慟,如何勸?


    “我想去送送二哥。”咬破了唇畔,忍了沒叫自己哭出聲來,隻是那滿麵的淚,止都止不住。哭了良久,她才抬頭,一雙淚眼望向沈臨安,低聲請求。


    夏家的陵園有侍衛看守,今日更是裏外圍了個遍。


    沈臨安抱著她,最終也隻能尋了紫嵐山下的一棵高樹,兩人站在高枝上,遠遠看著那陵園裏下葬的情形。


    一直等的暮色起,等的送葬的人都離去,那些留下超度的高僧也迴了祠堂。


    等得落了一身夜色,沈臨安才帶著她悄悄落在了陵園裏。


    棺槨已經入墓,上麵蓋了黃土,空氣裏滿是燃香燒紙的氣味,夏初瑤跪在那新刻的碑石旁,伸了顫抖的手,一筆一劃,細細描繪那碑上的名字,不言不語。


    沈臨安站在一旁,見她這般模樣,竟是有幾分不忍心再看下去,移開目光時,便瞧見了幾步外的另一塊石碑。


    鳳瑤將軍,夏初瑤之墓。


    那碑上的字,竟是夏初瑤的筆跡。


    墳頭已舊,此刻正是春生之際,墳上竟是有碧草破土而生。


    墳前擺了祭品,香火都未熄,想來是今日才添的。


    這裏麵埋的,便是那個死在沈臨淵劍下,夏初瑤的屍骨。


    沈臨安走到墳前,此情此景,叫他心中頗有幾分雜陳。


    “我不信……”他正待蹲下身,將那墓碑上的小字看個清楚,卻突然聽得身後的人這般低喃了一句,轉頭便見她猛然起身,竟是要去挖開那碑後的黃土。


    “阿瑤!”幾步躍過去,沈臨安拽住了她,將她自墳前拉開,“二哥都已經安葬了,不要再驚擾他了。”


    “不!我不信,看不到他,我才不信他死了!”懷裏的人猛烈地掙紮,連哭帶喊,聲嘶力竭,非要掙脫他的束縛,要去去土開棺。


    “阿瑤,別這樣。”縱是她如何掙紮,沈臨安也隻能死死箍著她,語氣裏滿是心疼。


    “什麽人在那邊?!”本在祠堂那邊護衛的侍衛們聽到了這般動靜,都按劍朝這邊過來。


    眼看被人發現,沈臨安也是無法,抬手一掌打暈了夏初瑤,在侍衛們追過來之前,抱了她匆忙離去,消失在紫嵐山下的夜色裏。


    ******


    再醒來的時候,人在客棧。


    睜眼便見著了坐在身旁的沈臨安,腦袋昏昏沉沉,盯著身前的人愣了幾秒,才猛然想起先前發生的事情來。


    掀被就要下床,又被沈臨安一把按住。


    “你要去哪裏?”他下手不重,她卻昏迷了一日,還是剛剛楚離想起她有張妙丹的藥,讓沈臨安給她灌下,這才叫人醒了過來。眼看她又要起身,沈臨安也是著急。


    “迴家!”被他強行按迴了床上,因著頭還有些昏,夏初瑤也隻是抬手揉了揉額角,啞著嗓子說了一句,“我要去弄清楚到底出了什麽事。”


    “今日楚離已經去打聽到了,你乖乖待著,聽他說。”側頭看了一眼也一直守在一旁的楚離,沈臨安也沒有提楚離早就知道的事。


    “二公子半月前身染惡疾,侯爺遍尋名醫都不得法……”對上夏初瑤的一雙眼,楚離說得頗有幾分吞吐。


    “二公子半月前因為陛下提審侯爺和大公子之事,在堂上頂撞陛下,陛下盛怒之下,罰了二公子杖刑二十,關在天牢反省。”他先前隻知道夏初黎重病,這些也是今日出去打探迴來的。


    “二哥常在軍中,不過二十大板,如何能要了他性命?”這晉帝素來都是這般脾氣,隻是不過二十大板而已,二哥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這天牢裏多鼠蟻,二公子的傷口在牢中不慎感染,等得獄卒發現的時候,已是奄奄一息,送迴威遠候府後……”


    “不慎感染?”楚離的一番話越說越慢,夏初瑤盯著他,就仿佛是在聽一個天大的笑話,堂堂威遠侯府的二公子,晉軍中軍主將,竟然能在那天牢裏讓傷口不慎感染,還到了奄奄一息之際,才叫獄卒發現。


    她知道那穆絕素來多疑,對威遠侯府又十分忌憚,可她也不曾想到,自她死後,這穆絕對夏家下手,竟然能這般明目張膽。


    父侯自小就教他們要忠君護國,然而,那個他戎馬半生,拚死守護的君主,對付起他的家人來,竟是這般無恥又絕情。


    “威遠候請旨徹查此事,陛下重責了天牢裏的所有獄卒。”看著床上捂著臉,啞著嗓子低笑的人,楚離猶豫幾番,還是繼續說道,“前日大公子欲往皇城去替二公子討迴公道,被威遠候請了家法,罰跪靜室,至今不得出。”


    “……”這番話,叫那個原本還帶著淚低笑的人徹底地伏下了身子,整個人將臉埋在身前的被子裏,沒了聲息。


    今日遠遠看去的時候,她便覺似是沒有看到大哥的身影,本以為是因著隔得遠,她沒看清。卻不想,他竟是真的連送葬都沒有去。


    這一刻,她甚至都覺得滿心都是混亂,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要怨要怪的,是那個殘害她兄長的暴君,還是那個即便如此,也要愚忠那個暴君的父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家將軍多嫵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鳳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鳳棲並收藏我家將軍多嫵媚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