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池一副上不管天,下不管地的樣子出了門。


    青書、重紫兩個看著心裏好方,想多叫幾個人跟著吧,姑娘連她們倆個都要趕走。現在滿府上下,誰還拗得過姑娘呀!


    兩人一路跟著薛池到了大順齋。薛池一進門,裏頭專門來迎女客的掌櫃娘子就迎了上來:“融姑娘來啦,快上麵請。”


    薛池跟著她到了這幾日用慣的雅間,也不看菜牌,隻對她道:“你們這三百零八道名菜我嚐過多少道了?撿我沒嚐過的今日再上八道。”


    掌櫃娘子笑眯眯的道:“姑娘您已經品嚐過了78道菜品。”一邊說著,一邊利索的替薛池斟茶:“您坐坐,菜馬上來。”


    這大順齋是平城有名的酒樓,每道菜都貴得像用銀子做的。


    人說他家將大江南北的各色名菜全都網羅於此,共有三百零八道,甚少有人都吃全過。


    薛池就不信這邪,她現在有錢,任性!要來挑戰紀錄!每日來用兩頓,每頓上八道菜,早晚要給她吃全乎了。


    在這等菜的功夫,青書又去常中給薛池叫來了她喜歡的女先生蔡娘子來說書。


    蔡娘子三十五歲上下,穿身靛藍碎花的通袖襖子,下頭一條褚色棉裙,兩樣都洗得泛白了,好在收拾得還算幹淨。


    薛池挺喜歡聽她說書,覺得比唱得一詠三歎的戲曲要好聽,至少容易聽懂不是?


    “蔡娘子,坐,昨兒說到那了?”


    蔡娘子左手一塊手帕,右手一副響板,笑著在一邊的圓凳上側著身坐下,恭敬的道:“姑娘,昨兒說到《世情錄》第三十七迴‘周公西京遇佳偶’,今兒要說第三十八迴‘錢塘上董昌發跡’。”


    這《世情錄》實際並不是一個整體的故事,而是由許多民間搜集的小故事集結成冊的,每一迴都是一個完整的小故事。內容非常雜,關於公案、男女情、友情、鬼怪等等應有盡有。有些一聽就是瞎編的,但架不住它腦洞大,聽得人直樂嗬。有些一聽就覺得是真人真事真風味。言語雖然粗俗不講究,但其實滿滿都是民間世情,仔細來聽也頗有意思。


    蔡娘子響板一打,就開始說起書來:“話說董昌其人,表字元興,小名福哥,乃泰郡燕山人氏……”


    話說這古代說書,若有人後頭做出些成績,就必要在他幼年時安排些天象的,就比如這董昌,後頭一路做到肅王,那這說書人就給他還在娘肚子裏時安排了天象,例如他娘睡到半夜滿室紅光啦,家人總是不經意見到蛟龍從梁上遊走,定睛一看又不見啦,等等。


    總之聽得薛池心裏狂吐槽,樂不可支。


    她說了一個章迴,菜也上來了。


    薛池坐的大桌上擺了八道名菜,一旁的小桌上也上了一桌菜,隻是瞧著不甚精致,這是請薛池身邊的婢女用的。


    薛池就擺擺手:“青書、重紫,你們也去吃,我不用人布菜。蔡娘子也和她們一起用些。”


    幾天下來眾人也知道她的脾氣,依言分桌坐了,開始用膳。


    薛池一次讓上八道菜,並不是說她就是大胃王了,隻是大順齋的份量少,說是八道,這份量還不如別家的三道。還好薛池主旨也隻是嚐的品種要多一點而已,自然就不計較這個了。


    一時用完餐,蔡娘子又連著說了兩個章迴。


    薛池讓人給蔡娘子上了茶水,令她歇息。


    她閑閑問道:“蔡娘子識得這許多字,令尊想來也是秀才?”


    平民百姓的女兒大多不會送去上學,基本沒幾個認字的,若有,那也是家學,父兄是讀書人。


    若是其父兄中了舉,蔡娘子也就不必來說書了,是以薛池猜她父親是秀才。


    不想蔡娘子一愣,微微低了頭道:“小婦人……不識字。”


    薛池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青書忙拿了帕子去幫她擦。


    等她平靜下來才驚奇道:“咦,不識字能說得這般多的書,倒是不易。”


    蔡娘子頭更低了:“是有人,教我的。”


    “哦——”,薛池也不過隨便問問罷了,當下讓青書給了賞銀,一行人結賬走人。


    才走出大順齋,就有人叫住了她:“融妹妹!”


    薛池抬頭一看,竟和淩雲對了個正麵。


    淩雲朝小晉吩咐兩句,小晉自去和同行的人說話去了,淩雲便隨著薛池一道走了出來,在大順齋外的一棵槐樹下站定。


    淩雲戴著兜帽,遮住了大半的麵容,因此倒也沒引來多少驚豔的目光。


    她深深的看著薛池,半晌才道:“恭喜妹妹了。”


    薛池反應過來她指的是和時謹訂婚一事,下意識的撇了下嘴又及時收住。


    然而這個動作還是被淩雲看入眼中:“妹妹不高興?”


    薛池用靴底碾了碾腳底下的一點殘雪,也不想多說,免得刺淩雲的心。


    淩雲神情微變,淒然道:“妹妹變了。”


    薛池吃驚的抬起頭,道:“姐姐何出此言?並非我不想說,而是有些事不便說。”


    淩雲微笑,神情依舊難看,但卻勉強說道:“我還有要事,隻望……妹妹莫忘了我,有空能看看我。”


    薛池瞪大了眼,淩雲不是怕帶累了她,一向不喜兩人明麵上來往的麽?但她仍是點點頭:“好,我記著呢。”


    淩雲朝她點點頭,欲朝大順齋裏去,正這時卻從門裏猛撲出來一個人,一下伏倒在兩人腳下,倒把兩人唬了一跳。


    薛池仔細看去,地上這人的衣著卻是蔡娘子的。


    蔡娘子勉強的撐坐起來,一頭發絲微散,雙目通紅,臉頰上一個大巴掌印。


    跟著一個高壯的男人氣勢洶洶的從裏頭出來:“賊娘婆,快把銀子拿出來!”


    蔡娘子緊緊的捂著衣襟:“沒有了,沒有了!”


    那大漢嘿嘿冷笑:“沒有了?你捂的是什麽?”


    蔡娘子搖頭:“這是要給錢秀才的。”


    大漢怒道:“有銀子你不給我,竟敢拿去養野漢!”說著幾步上來要去抓她。


    蔡娘子雙腿連蹬往後退去:“不是,不是,他教我說書,這是給他的酬金。”


    大漢一把將她當胸抓住,就要去掏銀子:“我管你醜金美金,總之你一根頭發絲都是我的!”


    蔡娘子一雙眼慌亂的掃向四周,一眼看到薛池,她早知薛池身份不一般,此時就望著她露出哀求的神色。


    薛池這時猜出兩人怕是夫妻身份,這種事旁人不好插手。原先薛池鄰居夫妻打架打到報警,民警來了要將丈夫銬走,妻子又發了狂的襲警維護丈夫。


    因此薛池便有些遲疑,正這時大順齋為了防鬧事請的幾個粗壯夥計就圍了上來:“幹什麽呢?仇大,你在咱們大順齋門口鬧事,耽擱了生意你賠得起嗎?”


    這被喚作仇大的大漢一秒變臉,唯唯喏喏的道:“這就走,這就走。”


    說著三兩下的掏出蔡娘子襖內的錢袋子,就要揚長而去。


    誰知蔡娘子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哭喊道:“你這狠心的冤家,不能全拿走呀,兒子還在家等米下鍋呀!”


    仇大踢了她兩腳:“滾開,叫他自去討飯吃,爺爺還等著翻本呢!”


    薛池看得忍無可忍,上前去腳下一勾,使了個巧勁,把仇大絆倒在地:“把銀子還給蔡娘子!”


    仇大先前眼裏隻有錢,這會卻見著個嬌俏的小娘子,嘴裏就不幹淨了:“我還給她了,莫非小娘子你就養著我了?那我倒是巴不得,天大的好事!”


    這下不用薛池說話了,站一邊看著的大順齋掌櫃娘子就知道不好,立即道:“給我抽他的臭嘴!”


    幾個粗壯的夥計聽命,上前來拎著仇大左右開弓,一連抽了七、八個耳光,抽得他暈頭轉向,嘴角皮都被牙磕破冒了血沫子。


    仇大艱難的陪著笑:“掌櫃娘子,這是做什麽呀,我仇大沒得罪您呐!”


    掌櫃娘子哼了一聲:“你不過是隻臭蟲,也敢對貴人不敬!”


    她一麵說著,一邊走到薛池身邊來,低聲對她道:“融姑娘,這蔡娘子,您可幫不得。”


    薛池奇怪的看她。


    掌櫃娘子道:“她是個不爭氣的,她娘家有幾個兄弟,看她這樣受搓磨,替她打了仇大一頓,逼著寫了和離書。可她跟著個酸秀才學了些話本,知道了幾個烈女的故事,非得要從一而終,和離了也還跟仇大住在一處,照顧著他食宿。我要不是看她家還有個孩子實在可憐,絕不會讓她在我這處說書。”


    薛池聽得目瞪口呆。


    掌櫃娘子沒喊停,夥計們便不停手,繼續打得仇大啪啪響。


    果然這蔡娘子看了一陣就露出心疼的神色,膝行兩步上來對掌櫃娘子道:“佟娘子,您,您放了他吧……”


    薛池指著她:“你……你真是!”


    她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若不是看你還有孩子,我也不浪費這個口舌。什麽從一而終?你看話本就隻學了這一句?沒聽說過‘君既無心我便休’?沒聽說過‘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沒聽說過‘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將你從前與我心,付與他人可’?沒聽說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這些都是決絕有骨氣,自尊自愛的女子,就算不從一而終,又有誰輕賤她們了?這嫁了人,就好比選了一條路,你路走錯了,還不能折迴換一條了?並非隻有從一而終才被人稱頌!”


    蔡娘子被她一連相問,問得呆滯起來。


    薛池喘了口氣道:“我原以為你是離不得,不想卻是不願離,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孩子想想,這樣吊死在一棵樹上害人害己!和離書都有人替你做主辦好了,你居然不肯走!那像我,離不得……!”


    說到這裏,她及時住了口,然而一旁立著的淩雲已經目光奇怪的望著她。


    薛池訕訕的,讓青書又拿了十兩銀子給蔡娘子:“路是自己選的,你這樣自苦,遲早所有人都會不再助你,你自己好生思量吧。”


    說著朝淩雲和掌櫃娘子點了點頭,轉身就走,臉上頗有點火辣辣的:怎麽一下把自己心裏話給帶出來了!


    不想走了兩步,便有人上前來攔住了她。


    薛池抬眼一看,是個眼生的姑娘,但她身上穿著王府丫環統一的衣裙。


    這攔路的就是素心了,她憨憨的陪著笑,指了指幾步開外停的一輛馬車:“融姑娘,殿下正在等著您呢。”


    薛池一下愣了,咬了咬牙,就想轉身走掉。


    素心低聲道:“融姑娘,您要不上車,殿下說了,就讓人來抬,這鬧著就不好看了……”


    薛池聞言,一言不發,氣鼓鼓的朝馬車走去,也不讓別人掀簾子,自己一掀簾子上了車,眼也不看時謹,抱著手臂靠著車壁一坐。


    時謹望著她:“鬧夠了沒有?”


    薛池不說話。


    時謹又道:“‘君既無心我便休’,‘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將你從前與我心,付與他人可’,‘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你肚子裏有幾滴墨水?恐怕是日思夜想才攢齊了這幾句話,離不得?有你想離的餘地嗎?!”


    他說著,憤怒至極的將手中文書往薛池麵前一扔。


    薛池轉臉看他,見他眉頭緊鎖,眼中怒意翻湧,氣勢攝人。


    這種情況……她雖然不想服軟,但也不能風頭上頂嘴,隻能拒不合作不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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