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傍晚時分,冬日裏的殘陽慘白的在雪地上留下一抹餘暉。


    薛池一路風馳電掣般疾奔,後麵追著兩個丫環。


    融家園子裏幾個姑娘正結了伴在折梅花,伯夫人大曹氏難得出門走動,站在廊下看著這幾個小輩嬉玩,神情木然,手中緊緊的捂著個手爐。


    突見薛池這麽衝過來,一群人都驚訝的望了過去。


    青書在後頭喊道:“姑娘,慢些,仔細腳下!”


    眾人瞧她冷著臉,咬著唇,都知必然有事兒,一時麵麵相覷,想上前來賣個好,始終是原先關係太僵,姑娘們麵皮薄,要轉個好臉也臊得慌。唯有融妙倒隱隱露出兩分快意,然而就算是她,也再不敢和薛池對上的,隻得默不作聲的立著。


    薛池一路腦中思緒紛雜,理不出個頭緒來,臨到近前才發現有這麽群人,便欲停腳。


    卻不想不停還好,一欲停倒是腳下一滑,整個人往後一仰,眾人驚唿一聲,還好青書已經一個箭步竄了上來,一把扶住了她的肩。


    眾人這才算舒了口氣,若讓這位準王妃在自家府裏摔折了胳膊腿,有那多心的,還會猜是她們姐妹嫉妒生事……天知道,她這可不是門普通的好親事,還能嫉妒得來的,何苦來!隻盼她能順利的嫁了,她們姐妹也跟著水漲船高了。


    二姑娘融妁最近正在議親,對方正因為要做攝政王的連襟而高看她一眼,因此她雖是二房嫡女,一向心氣頗高的,此時也勉強自己露出笑意迎了上來:“大姐姐,這是怎麽了?”


    薛池站直了,看她一眼,並不言語。


    融妁笑道:“我們這是折了梅去作畫,我那正熬了薑湯,姐姐從外頭迴來,不如一道去喝一杯暖暖?”


    薛池覺得自己一個人,會越想越氣苦,不如找些事衝淡衝淡,和旁人說說話也好。


    因此融妁並不以為她會答應,她卻出乎意料的道:“好啊。”


    薛池在融妁驚訝的眼神中將手裏的箱子交給了疊翠,讓她送迴去,轉過頭來道:“你們折好了?”


    融妁忙道:“好了好了。”


    婢女們抱著梅花,簇擁著姑娘們往融妁的院子裏去。


    二房一共三位姑娘,都住一個院子裏,二姑娘融妁住了三間上房。五姑娘融姻住了東廂三間。


    十一姑娘融婕是庶出,年方八歲,由乳娘帶著住西廂三間,平素就和個透明人似的。


    薛池這還是頭一迴來串門子,一入院子就見正中種了棵雙人合抱的大樹,冬日裏葉子禿禿的,也看不出是什麽品種。樹杆上吊下來兩架秋千,地麵的雪掃得幹幹淨淨的,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


    融妁笑道:“冬日裏沒什麽看頭,平常我們這院裏倒很是種了些花草。”


    薛池點了點頭,隨著眾人走上了遊廊,前頭的丫環把正屋的厚棉簾子掀了起來,立即就有股暖暖的薑湯香味飄了出來。


    融妁招唿眾人進去,薛池隨意的掃了掃,見她這小廳壁上掛著幅青碧山水圖繡品,牆角立了一人高的景泰藍掐絲瓶,多寶閣上放著小幅繡屏、瓷器、玉擺件,看著中規中矩的。


    屋中點了幾盆炭火,暖烘烘的,姑娘們都解了身上的鬥篷下來坐下。


    婢女們用小盞捧了薑茶上來,又拿著梅花問融妁:“二姑娘,這花兒怎麽插?”


    融妁放下杯盞,讓人取了個花瓶來擺在靠牆的案上,親自上去插了梅花。


    這邊婢女們又在桌案上擺好了紙筆丹青。


    融妁笑道:“今兒各作一副雪梅圖,分個高下,輸了的可要拿銀子出來做東。”


    三姑娘融妍笑:“這可怎麽評個高下呢,咱們自己說的可不算。”


    融妁輕輕看她一眼,知道她的意思,自己的好去處已落定了八成,也不怕幫她一把,因笑道:“今日大哥哥正有三五好友來訪,咱們不如作出畫來,送去請他們品評好了。”


    融妍拍著手笑道:“如此甚好!”


    姑娘們喝下薑茶,暖了手指,便開始作畫。


    融妙自始至終的閉著嘴沒說話,此時便立意要在畫技上壓薛池一頭。


    誰知薛池的心思並不在這上頭,她跟著小曹氏學過畫,甚至比起她的棋藝、女紅來,畫技還算不錯的了。


    隻此時雖是找了事給自己做,但執起筆來還是忍不住出神,想起檀心那樣謙卑的樣子,想起時謹那樣冷淡全當她是無理取鬧的樣子。


    她從沒有談過戀愛,直至今日才算知道什麽叫愛之若狂,憤之欲死!想找他大聲吵鬧,甚至想動手撓他!


    可他卻絕不是她在現代可以平等來往的男孩子!


    她一邊想著,一邊用筆沾了朱砂,在紙上要點片花瓣,但一時心情激蕩,重重的落筆下去,染了紅紅的一團。


    融妁一旁看著,心中叫糟,她這明顯是心中有事。她能有什麽事?現在誰還敢惹她?必是和攝政王相關的了,那事便小不了,一會兒誰招惹她發作起來,誰吃得消?真真後悔自己先前不該邀請她,可也不過是客套一句,誰知她會應呢?


    薛池眼見自己筆上糊成了一團,眉眼都懶動一下,另換了隻筆沾了墨,就在這一團紅上添了幾筆,畫成一簇梅花。


    一時眾人畫完,婢女們捧著去烘幹,幾人淨了手,圍坐在一處喝茶。


    薛池默默的聽著幾人閑話,突聽得人說融語淮也選中了一家姑娘,正是常勝侯家的三房嫡女。


    薛池一怔,這才算是凝起神來聽。


    常勝侯府自然是比敬安伯府高一等,且常勝侯是握了兵權的,不比敬安伯隻掛了個閑職。


    但融語淮是長房長孫,將來要承爵的,這姑娘卻隻是三房的,老常勝侯一死,這侯府的榮光就不大照得到她們頭上了。


    因此從門弟上來說誰優誰劣不好評斷。但這姑娘本身的人才相貌卻是出眾的,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溫柔敦厚,端莊大方,如今已經學著幫府上理事,幾次大宴小宴下來,人人都說她能幹。因此她也是個佳媳人選。


    融語淮的親事到如今還沒定下來,是頗有些尷尬的。敬安伯府融家在外人眼中已經跌了下去,而且原先與太後還有點矛盾隱患在,一等的好人家不願與之聯姻。但府內自己還將架子端著不肯低就,尤其融語淮是長子嫡孫,他都低就了,其他人的婚事更要低到塵埃裏去了。是以一直東挑西撿沒說定。


    這迴也是沾了薛池的光,常勝侯府才有了這意思,如今說得也是有七八分成了。


    薛池一邊聽著,想起來她這些日子和時謹在一處,那些婢女們都和她熟了,說起檀心,都誇她“溫柔敦厚”,此時眾人說到常勝侯家的孫姑娘“溫柔敦厚”四個字,薛池便忍不住鬧心。


    她眉頭緊鎖,融妁便問:“大姐姐可是身體不適?怕是在外頭著了風寒,不如再來一盞薑湯?”


    薛池搖了搖頭:“你們都見過這位孫姑娘嗎?”


    融妁、融妍、融妙都是見過的。


    融妁道:“聽說她愛做針線,她母親身子不好,她幫著照看教導下頭幾個弟妹,因此倒是不大出門。”


    融妙聽著,就著意盯了薛池一眼,低聲道:“她後頭到了說親的年紀,就愈發不出來了。人人都誇她頗有些舊時的端淑。”


    薛池知道她在諷刺自己訂了親還天天在外頭跑,便冷冷看她一眼:“你倒佩服她,你去學前朝女子把腳裹了足不出戶呀!慧明皇後娘娘特許咱們自在些,不想竟妨礙你端淑了!”


    融妙被她一句話堵得眼淚在眶裏打轉,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她是再不敢跟薛池發橫了。


    薛池發完脾氣又覺自己不該,雖然她從前就是不讓融妙的,但如今總覺自己仗著時謹的勢欺負人,堵了旁人都覺自己不痛快。又看四周眾人都小心翼翼的看她臉色,更覺沒意思,因此便站起來道:“我看今日這畫不必評,最末等的必然是我了。我今日是有些著涼了,先迴去歇著,迴頭使人送銀兩來做東,還有兩壇子果酒,妹妹就自己玩吧,改日我再來賠罪。”


    眾人起身送了她出去不提,融妙坐了一會子也找了個借口離去,徑自去找了伯夫人大曹氏。


    如今內宅的事務都被老太太收了迴去,分派給二夫人管理,大曹氏無事一身輕,反倒沒有從前那種精神頭,成日裏木木愣愣的。


    融妙一衝進來,就撲到暖閣西窗下的炕上,嗚嗚的哭了起來。


    大曹氏原本正在做針線,聽這動靜神色一動,臉上的木然之色漸褪,走過去在炕邊坐下,伸手拍拍融妙的背:“妙兒,何事如此傷心?”


    融妙哭了一陣才開口說話,聲音悶悶的:“你說她怎麽就這樣好的運道?攝政王怎麽就看上了她?你是沒見她那小人得誌的樣子!個個都看她臉色行事,今兒她腰上掛了塊龍佩,一看就是攝政王給的,誰的眼珠子不在上頭粘一陣?偏她還仗著勢欺負我!”


    大曹氏眉眼不動,牙關卻咬得緊緊的。


    融妙直起身來,雙眼紅紅的:“母親!今日太後又接了蓮夫人入宮,還不定說些什麽呢,你說她們會不會為了讓融嫵身份好看些,讓父親想法把蓮夫人扶正?”


    大曹氏拍了拍她的手:“不會的,這扶正,也隻有那些沒規矩的人家才做得出來,從沒聽說那個官宦人家能做出這種事的。”


    融妙眼睛睜得大大的,驚疑不定:“可若攝政王和太後都同意了,誰還能反對不成?”


    大曹氏微微抬了抬下頷:“私底下怎麽樣不說,明麵上這樣亂了規矩,他們是不會做的,你安心。”


    她心中有一句卻沒說,若他們真亂了規矩,她曹華芝是八抬大轎從正門進來的,若誰想讓她出去,隻好抬著她的屍體出去了。


    **


    小曹氏也隻比薛池早一刻迴府,此刻換下了正裝,穿了件小襖,鬆散了頭發,斜倚在炕上看書,旁邊點了爐了塵香,清幽淡雅,她半合著眼,並沒盯著書上的字,倒有些昏然若睡。


    門外突然發出點聲響,小曹氏眼一睜,神色漸漸清明起來:“是信娘?”


    外頭應了一聲,信娘挑了簾子進來迴話:“夫人,大姑娘迴了屋子。”


    小曹氏清咳了一聲,坐正了攏了攏頭發:“你請她過來說話。”


    信娘答應著去了,不一會兒請了薛池過來。


    小曹氏看著薛池麵上神情不佳,心知如今兩人沒了那層窗戶紙,就是問她她也不會說,便省了這層事,直接請她坐了:“我今日去了宮中。”


    薛池有些訝然,她出門後宮中才來人接小曹氏的,是以她並不知:“你不是不樂意去麽?”


    小曹氏扯了扯嘴角:“太後娘娘派了車馬來請,怎能不去呢?”


    薛池哦了一聲,點點頭:“想太後娘娘有話要說了。”八成還是和她有關的。


    “……說來也怪,巴巴的叫我了去,其實也並無什麽事兒,不過是述些舊情。”


    薛池一聽,心道這太後這會子倒想起要修複姐妹情來了。


    小曹氏嘲諷的一笑:“你是不知,我竟沾了你的光,今兒一句軟話也沒給她。”


    薛池了然,不置可否。心裏卻覺得太後從前做事挺不地道的,受小曹氏幾個冷臉不算什麽。


    小曹氏笑了一迴,又道:“不過,她的意思我總要說予你聽,無非是想讓你幫著緩和緩和她與攝政王之間的形勢罷了。”


    太後做了什麽,她自己和時謹彼此之間心知肚明。然而不知為何時謹總是隱而不發,這便像他拿著刀卻不出招了,可不教太後心中不安麽?


    而且時謹雖不出招,但言語之間對太後卻少了從前的一分軟和,朝臣官眷都會看風向,對太後態度再怎麽恭敬,骨子裏的那點敬而遠之總是有的。太後這樣要強的人,這一點點敬而遠之就讓她夜不能寐。


    她現在所持的也不過是時謹並無證據,誠然,他可以不必憑證強勢行事,然而皇家就算少個雞蛋,也會讓人聯想到秘辛,他要敢說不出一番道理就換個皇帝,自然要傳得風風雨雨的,所指望的不過就是他畏懼言論不敢專橫。


    正這時居然教她發現一線生機,時謹居然要娶她侄女,不管是通過薛池來服軟還是……這其中可就有太多文章可作。


    種種原因,由不得太後不修複與小曹氏的關係,然而她卻萬萬也想不到,薛池與小曹氏如今的情形。


    薛池聽得煩上心頭:“攝政王!攝政王!什麽都和他有關!我是我,他是他!”


    小曹氏靜靜的看著她:“怎麽,嫁給他,你還委屈了不成?”


    薛池見她臉上略有些關切,心中一軟,仿佛又迴到了在那小院中與她朝夕相處,假母女也處出了幾分真情份時。


    她歎口氣:“本朝官員到底有幾位與夫人恩愛無間,不納妾室的?”


    小曹氏一怔:“原來是為這個,怪不得老太太前一陣叫了我去,說得我雲山霧罩的,卻是這麽個意思。”


    她略垂下頭,想了一陣才道:“本朝……隻聽說過一位,鴻臚寺的一名小官兒,懼內是出了名的,非但沒納妾,連花酒都不曾喝過。他這出名,還是有一日在外頭要買個有些姿色的婢女,被夫人追著打了兩條街,因此得名。若是說五品以上官員,不納妾的可是一位都沒有。”


    薛池目瞪口呆:“這是被暴力逼迫的了,不好拿來當範例。”


    小曹氏看著她:“你從不曾知曉攝政王的內宅情形麽?”


    薛池一怔,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有意逃避這個問題,從來不曾去打聽詢問。


    親娘不是親娘,名義上的嫡母和父親也都不管她的事兒,祖母更是隔了輩兒,這件事她不去問,便也無人這般貼心的去打聽了來說予她聽。


    小曹氏移開目光,望向一旁的賞瓶:“攝政王殿下……”


    薛池心中湧起一種想要起身走開的衝動,她咬了咬唇,將手按在膝頭,強令自己坐定。


    “……他內宅還算清淨,三年前王妃因難產而去了,生得個女兒沒過百日就夭折了。現有一名奉儀王氏,兩名侍妾柳氏、白氏。聽說王府西園還養著些各處進獻的美人,都是沒名沒份的養著,殿下也會將西園的美人拿來賞人。尋常人家都會注意無嫡子前不生庶子,想是這個原因,王府裏如今倒沒孩子。”


    她說著頓了頓,若有深意的看了薛池一眼:“因他後宅的王氏、柳氏、白氏身份低微,一應事項都教他母妃留給他的一個丫頭,叫檀心的給管著。”


    薛池聽得額上竟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來。


    小曹氏問:“他早就有妾室了,你還求什麽不納妾呢?”


    薛池捂著心口,艱難道:“總有個先來後到,我總不能讓人先來的給我這後到的逼得沒了去處,她們又不好再嫁人了。因此我隻當她們不存在了,隻管往後就好。不想……”


    不想真真的聽到耳朵裏,有了姓氏,有了身份信息,這人就從一個隱約的符號活了過來,尤其是聽到檀心如此得重用,更紮得她心口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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